晨光刺破云层,如同利剑剖开鱼腹,将金红色的光辉洒向盘蛇谷。
谷内的景象在日光下愈发清晰,也愈发惨烈。尸体层层叠叠,大多集中在干涸的溪床与“一线天”隘口。凝固的暗褐色血液将沙土地浸润得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与隐隐的焦臭。残缺的兵刃、散落的箭矢、无主的战马在尸堆间茫然徘徊,发出悲戚的嘶鸣。
“阵风”的士卒们正在沉默地清理战场。他们脸上没有大胜后的狂喜,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被鲜血和死亡淬炼过的麻木。两人一组,抬起同袍的遗体,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用清水擦拭面容,覆盖上尽可能干净的布巾。而对于狼骑的尸体,则简单得多——搜捡有用的物品,然后直接拖到谷底东侧一片天然洼地,准备集中焚化。
夏明朗站在鹰喙崖上,俯瞰着这一切。晨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袂,身形挺拔如松,唯有眼底深处藏着难以察觉的血丝。一夜激战,心力与精神力的双重消耗,即便是他也感到了沉重的疲惫。
“将军,”赵铁山大步走来,甲胄上凝结的血痂随着步伐簌簌掉落,他将一份初步统计的竹简递给夏明朗,声音洪亮却难掩嘶哑,“清点完了!”
夏明朗接过竹简,目光扫过。
歼敌两千九百余,俘获轻重伤兵一百二十三人。缴获完好的战马四百三十匹,损毁兵甲、弓弩无算,尚有部分可修复使用。粮秣不多,仅够狼骑先锋数日之用,但聊胜于无。
而“阵风”自身的伤亡,也清晰地列在上面: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失去战力者四十一人,轻伤近百。
不足百人的伤亡,换取近乎全歼三千狼骑先锋的战果。无论放在哪里,这都是一场足以震动整个边关的大捷。
然而,夏明朗的目光在“阵亡三十七人”那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每一个数字,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跟着他从龙渊关出来,一路历经血火的袍泽。他们或许曾是在矿洞里沉默的苦力,或许是边军中不得志的士卒,如今却将性命永远留在了这荒凉的盘蛇谷。
“阵亡弟兄的遗体,妥善收敛,标记清楚,待战后……设法送还家乡。”夏明朗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重伤者立即集中救治,用上我们最好的金疮药,缴获的药材也可取用。”
“明白!”赵铁山重重点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快意,拍了拍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秃牙那崽子的首级,俺已处理好了,用石灰腌着,保证烂不了!您看……”
夏明朗抬眼,望向谷口的方向,那里是赤兀主力最可能到来的方向。他的眼神锐利起来:“找一根最长的狼骑旗杆,将秃牙的首级挂上去,立在谷口最显眼处。要让所有来犯之敌,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赵铁山眼中凶光一闪,咧嘴笑道:“好!俺亲自去立!保管让那些狼崽子看得清清楚楚!”
命令很快被执行。一杆折断后仍有丈余高的狼骑大纛被重新竖起,只是顶端飘扬的不再是狼图腾,而是秃牙那颗经过处理、面目狰狞扭曲的首级。它正对着谷外辽阔的戈壁,无声地宣示着盘蛇谷的惨烈结局,也像是一封最直接、最血腥的战书。
谷内的气氛并未因这挑衅般的举动而轻松。士兵们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开始修复昨夜被破坏的部分栅栏和陷坑,加固崖顶的防护工事。伙夫们利用缴获的少量粮食和山谷内能找到的一切可食用之物,架起大锅,熬煮着稀薄的粥羹。
王栓子带着几个机灵的斥候,正在仔细检查狼骑尸体上的物品,试图寻找更多情报。侯荆则如同幽灵般,带着他的猎户小队,再次隐入山谷两侧的山林,既是警戒,也是探寻是否有遗漏的逃生路径或水源。
石柱带着几个识字的士兵,负责清点、登记缴获的兵甲物资。他一边记录,一边不时用手在地上写写画画,似乎在回味昨夜夏明朗指挥布阵时那些精妙的方位变化。夏明朗走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看了一眼地上那些虽然稚嫩却已有几分章法的阵纹勾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将军,”徐陵不知何时来到夏明朗身后,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冷静,“悬首级于谷外,固然能震慑敌军,挫其锐气,但恐怕也会彻底激怒赤兀。此人能统御万骑,绝非秃牙那般鲁莽,其后续报复,必然更加疯狂酷烈。”
夏明朗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谷外那片被阳光炙烤得微微扭曲的戈壁:“我知道。但示弱并不能换来仁慈,只会让敌人更加轻视。我们要的就是赤兀的怒,更要他的‘慎’。”
他微微侧首,看向徐陵:“他一怒,或许会露出破绽;他一慎,便会多花时间试探,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龙渊关的方向,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徐陵默然。十日之约已过,关内主力毫无动静,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信号。是被其他战事拖住?是徐帅另有谋划?还是……龙渊关内,根本就没指望他们能活着回去,甚至乐见他们与狼骑拼个两败俱伤?
这种被抛弃、被利用的寒意,比狼骑的刀锋更让人心冷。
夏明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依旧平静:“无论关内如何,我们唯有靠自己。盘蛇谷虽险,却非久守之地。兵力、补给,皆难以为继。必须在赤兀完成合围,摸清我们底细之前,找到破局之法。”
他顿了顿,继续道:“让将士们抓紧时间休息,轮流值守。午后,召集所有什长以上军官,于此议事。”
“是!”徐陵肃然领命。
日头渐渐升高,温度急剧攀升,谷内的血腥气更加浓郁,引来成群的黑翅蝇虫,嗡嗡作响。士卒们默默地喝着粥,擦拭着武器,照顾着伤员。悬于谷口的首级在阳光下投下诡异的阴影,仿佛秃牙那不甘的亡魂仍在注视着这片吞噬了他和他三千精锐的山谷。
胜利的喜悦早已被现实的严峻所冲淡。每个人都清楚,歼灭三千先锋,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开端。赤兀的万骑主力,如同天际积压的沉重乌云,随时可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整个盘蛇谷彻底淹没。
而他们的将军,那位创造了奇迹的夏将军,又将如何带领他们,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所有幸存的“阵风”士卒,在疲惫与伤痛之下,眼神深处都藏着一丝期待,以及一种经过血火验证后,愈发坚定的信任。他们看向鹰喙崖上那道再次凝立不动、眺望远方的身影,仿佛那就是他们在无尽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定海神针。
清点完毕,休整只是短暂的中场。盘蛇谷的生死棋局,才刚刚进入最残酷的中盘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