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的咆哮,在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后,终于如同耗尽力气的巨兽,喘息着渐渐平息。虽然外面依旧风声呜咽,沙尘弥漫,但至少那毁天灭地的撕扯力已然过去,能见度也恢复了些许。
废墟中的对峙,却并未因沙暴的减弱而缓解,反而更加紧绷。双方都知道,暂时的休战即将结束,下一次兵刃相向,或许就在下一刻。
然而,预料中的厮杀并未立刻爆发。
纪昕云依旧靠坐在那截断墙下,没有下达任何攻击指令。她只是望着外面逐渐清晰的、被沙暴蹂躏后满目疮痍的戈壁,眼神空茫。
隔着一堵并不厚实、甚至有几处裂缝的土墙,另一边,是夏明朗所在的土屋。
死寂,在双方之间蔓延,比之前的沙暴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一个沙哑、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透过土墙的缝隙,缓缓响起:
“纪将军……别来无恙。”
是夏明朗!他醒了!
土屋内的王栓子和赵铁山又惊又喜,连忙俯身查看。只见夏明朗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但那双眸子却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清明,只是深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楚。
墙外,纪昕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远方,只是握着剑柄的手指,悄然收紧。
“……你醒了。”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一个陌生人。
“托将军的福,暂时……还死不了。”夏明朗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般的笑意,随即引发了一阵压抑的咳嗽。
墙内外,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风声穿过废墟的孔洞,发出呜咽。
“为何……不攻进来?”夏明朗喘息稍定,轻声问道,“此刻,是最好的机会。”
纪昕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沙暴刚过,地形不明,贸然进攻,伤亡难料。”
很官方的理由,符合她一贯谨慎的用兵风格。
夏明朗却低低地笑了,笑声牵动了伤势,让他又咳嗽起来:“咳咳……纪将军用兵,何时……如此畏首畏尾了?”
纪昕云没有反驳。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还记得……龙渊关外,那片胡杨林吗?”夏明朗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回忆,“那年狼骑夜袭,我们并肩作战,被冲散后,也是在一片这样的沙暴里,躲了整整一夜……”
墙外,纪昕云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那段记忆,她岂会忘记?那是他们初次并肩血战,也是在那绝望与寒冷交织的夜晚,某种超越同袍之情的东西,在年轻的男女将领心中悄然萌芽。
“记得。”她终于回应,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
“那时你说……希望有朝一日,这西疆能再无战火,边关的百姓,能安居乐业。”夏明朗的声音带着追忆,“我说……我也想看看,没有狼骑铁蹄,没有苛捐杂税的西疆,是什么样子。”
纪昕云闭上了眼睛,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那个眼神明亮、满怀理想的年轻军官。
“理想……终究敌不过现实。”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是啊……”夏明朗叹息一声,“我的路,走到如今,已是身不由己。朝廷视我为国贼,宗门视我为魔头。这西疆,于我而言,从戍守之地,变成了求生之牢。”
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无尽的苍凉。
“你可以选择另一条路。”纪昕云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投降。以你的能力,我会向朝廷……向七皇子力保,或许……”
“或许能留得一命,苟延残喘?”夏明朗打断了她,语气骤然变得冷硬,“然后呢?看着我那些死去的兄弟被定为反贼?看着信任我的西疆部落被清算?看着这用无数鲜血换来的、一丝喘息的机会,彻底葬送?”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纪将军,我夏明朗,可以死,但绝不会跪着生。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了。”
纪昕云无言以对。她何尝不明白?只是心底那一点微弱的希望,让她忍不住说出那自欺欺人的话。
“那你呢?”夏明朗反问道,“忠于你的君王,守护你的国门?哪怕明知这朝廷已然腐朽,明知七皇子排除异己,不择手段?”
纪昕云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挣扎:“忠君爱国,是为将者的本分!朝廷如何,非我所能置喙!我只需恪尽职守,保境安民!”
“保境安民?”夏明朗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诮,“用追杀昔日同袍的方式?用将西疆最后一点反抗火种扑灭的方式?这就是你守护的‘民’?”
“夏明朗!”纪昕云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被戳中痛处的怒意,“你这是在强词夺理!你可知你的反抗,会引来多少战火?会让多少无辜百姓卷入其中?!”
“顺从就不会了吗?!”夏明朗的声音也激动起来,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狼骑叩关时,朝廷在哪里?边军被克扣粮饷时,朝廷在哪里?西疆部落被盘剥欺压时,朝廷又在哪里?!顺从,换来的不过是温水煮蛙,是慢慢的窒息!反抗,或许会死,但至少……我们挣扎过!我们站着死!”
激烈的对话戛然而止。
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隔着土墙,清晰可闻。
许久,夏明朗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深深的疲惫:“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立场已定,说这些……毫无意义。”
纪昕云靠在墙上,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那条名为“立场”的鸿沟,早已将他们隔在了两岸。
“你……伤势如何?”她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掩盖。
墙内沉默了一下,才传来夏明朗平静的回应:“还撑得住。”
又是一阵沉默。
“沙暴停了。”纪昕云忽然说道。
“是啊……停了。”夏明朗的声音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诀别。
情愫在黑暗与对话中无声滋长,却又被残酷的立场无情斩断。他们理解彼此的无奈,却无法改变彼此的抉择。
这一次对话,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纪昕云缓缓站起身,拍打掉甲胄上的沙尘,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她看了一眼那堵土墙,仿佛要将什么彻底封存在里面。
“我们走。”她对着麾下的士兵,下达了命令。
边军士兵们沉默地起身,整理装备,牵过战马,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在尚未完全散去的沙尘之中。
土屋内,赵铁山和王栓子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怅然。
夏明朗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风沙依旧,昨夜对话,如梦无痕。唯有那深藏心底的复杂情愫与无尽遗憾,伴随着各自的使命与道路,继续在这苍凉的西疆,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