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峡的战事,以一种虎头蛇尾的方式仓促收场。
当纪昕云率领着“清扫战场”的中军,与那支在右侧谷口空耗了数个时辰、一无所获的主力部队汇合时,气氛已然变得十分微妙。
副将李崇脸色铁青,纵马来到纪昕云面前,强压着怒气,抱拳行礼,声音生硬:“启禀将军,末将已率部仔细搜查右侧谷口及周边区域,并未发现叛军主力踪迹。仅捕获零星溃兵数十人,皆言其主力早已随王栓子、赵铁山等人,从左翼缓坡突围而去!”
他特意加重了“左翼缓坡”四个字,目光灼灼地盯着纪昕云,其中的质疑与不满几乎不加掩饰。
周围的将领们也都沉默着,目光复杂地看向他们的主将。所有人都不是傻子,战场形势一目了然。所谓的“右侧疑阵”、“金蝉脱壳”,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纪昕云端坐于马上,面容依旧冷峻,仿佛没有听出李崇话中的锋芒。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淡淡道:“既已确认叛军主力去向,李副将为何不立刻发兵追击?”
李崇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憋得脸色通红。不追击?那是谁下的命令转向右侧的?!但他终究不敢直接顶撞上官,只能咬牙道:“末将……未得将军将令,不敢擅动!”
“嗯。”纪昕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细节,“叛军狡诈,既已逃脱,穷追无益。传令,收兵回营,整顿兵马,清点此次战损及斩获。”
她轻描淡写地将“放走叛军主力”的责任揽下,并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下达了回军的命令。
李崇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大军沉默地开拔,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将领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疑虑的种子已然种下。纪将军今日的指挥,实在太反常了。若说之前数次围剿失利,尚可归咎于叛军狡猾,地形不利,那今日这到嘴的鸭子眼睁睁放飞,还是主动调开主力放飞的,就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了。
消息是瞒不住的。
很快,断魂峡之战的详细经过,尤其是纪昕云那匪夷所思的决策,便通过军中特有的渠道,被添油加醋地传回了龙渊关,乃至帝都。
七皇子李泓的震怒,如同火山般爆发。
“废物!蠢货!纪昕云她想干什么?!公然抗旨吗?!”精美的瓷器被狠狠摔碎在地,李泓英俊的面容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他指着跪在下方、瑟瑟发抖的信使咆哮,“夏明朗重伤垂死,就在她眼前!她居然按兵不动,还把人给朕放跑了?!她是何居心?!”
殿内侍立的官员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怒这位权势日益熏天的皇子。
“她纪家世代忠良,她纪昕云更是被誉为边军柱石!难道她也要学那夏明朗,背叛朝廷,背叛朕吗?!”李泓的声音充满了猜忌与阴冷。
很快,一道措辞极其严厉的申饬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龙渊关纪昕云的手中。旨意中,毫不客气地指责她“贻误战机”、“纵虎归山”、“有负圣恩”,并勒令她即刻上表自辩。
与此同时,一支由皇室禁卫和内侍省高手组成的特殊队伍,也悄然抵达了龙渊关。为首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太监,姓曹,官拜内侍省监军。
“纪将军,咱家奉陛下与七殿下之命,特来‘协助’将军剿匪。”曹监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特意加重了“协助”二字,“军中一应事务,还望将军及时通禀,以免……再生误会。”
所谓的“协助”,实为监视。曹监军的到来,如同在纪昕云头顶悬起了一柄利剑,也向整个边军宣告了朝廷对她已然失去信任。
纪昕云平静地接旨,接待了曹监军,将其安置在帅府旁的一处独立院落,并拨付了相应的护卫和仆役,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
然而,军营中的气氛,却因此变得更加凝重。
李崇等一批原本就对纪昕云决策不满的将领,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与曹监军的接触日渐频繁。军中议事时,质疑的声音也开始增多,许多原本顺畅的军务,因为需要“通禀监军”而变得效率低下,掣肘重重。
纪昕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隔阂与猜疑之墙,正在自己与部下之间,在自己与朝廷之间,迅速垒高。往日那种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的掌控力,正在悄然流失。
她独自一人时,常常站在龙渊关高大的城墙上,眺望着西疆那苍茫而辽阔的土地。寒风卷起她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放走夏明朗,她后悔吗?
扪心自问,并不。
在看到他那般惨状,在经历了沙暴中那场触及灵魂的对话后,她无法亲手将那把刀捅进他的心脏,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被乱刀分尸。那道违心的命令,是她对自己内心最后的妥协。
只是,这妥协的代价,远超她的想象。来自君王的猜忌,同僚的质疑,部下的离心……这些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层层叠叠地压在她的身上。
但奇怪的是,在这巨大的压力与孤立之下,她的内心,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伪装已久的面具。她不必再强迫自己扮演那个绝对冷酷、绝对忠诚的屠夫角色。那个决定,让她直面了自己的内心,承认了那份无法磨灭的、复杂的情感,也接受了自己与这个日益腐朽的朝廷之间,那越来越深的裂痕。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的路将更加艰难。但她并不畏惧。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那个消失在缓坡尽头的身影。
他还活着吗?他的伤……怎么样了?
这丝牵挂,如同黑暗中微弱的星火,既带来一丝暖意,也映照出前路的迷茫与凶险。信任已失,猜疑丛生,她这位曾经的边军柱石,如今已立于悬崖之畔,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