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了忘忧城白日里的喧嚣。当最后一抹天光被土黄色的城墙吞噬,城内便亮起了星星点点、五花八门的灯火,将阴影处衬得愈发深邃。
“云来”客栈的上房内,烛火摇曳。纪昕云临窗而立,看似在欣赏忘忧城独特的夜景,实则心神早已飞到了那座可能藏匿着夏明朗的医馆。
白日里与赵铁山的“重逢”,如同在她心中点燃了一把火,灼烧着她的理智与冷静。她几乎可以确定,夏明朗就在城中,而且处境极其危险。那种明知他近在咫尺,却不知其具体所在、不知其是生是死的焦灼,几乎让她坐立难安。
凭借白日里对赵铁山离开方向的观察,以及对他可能选择藏身之处的判断(需僻静、需有医者、需易于警戒),纪昕云将目标锁定在了城南那片相对破败、巷道错综复杂的区域。她借口散步,带着青羽在那附近走了几圈,最终,一家名为“回春堂”、门面狭小、位置偏僻的医馆,引起了她的注意。
医馆早已熄灯闭户,看起来与周围其他破败的房屋并无二致。但纪昕云敏锐地察觉到,在医馆斜对面的一处阴影里,有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专业的姿态,警惕地注视着医馆的每一个出入口。那隐匿气息的方式和警戒的姿态,绝非普通护卫,更像是经历过严格训练、尤其是经历过战场洗礼的老兵。
是“阵风”的暗哨!
这个发现,让纪昕云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可以肯定,夏明朗,就在这“回春堂”内!
回到客栈,她表面平静地用了晚膳,吩咐青羽不必伺候,早早歇下。然而,当时辰步入子夜,万籁俱寂,只有远处赌坊和某些特殊场所还隐隐传来喧嚣之时,纪昕云悄然起身。
她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用黑巾蒙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眸。她将长发紧紧束起,检查了一遍随身携带的匕首和几样用于隐匿、脱身的小巧机关。
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她如同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足尖在窗沿和墙壁的凸起处轻轻几点,便已落在客栈后巷的阴影里,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忘忧城的夜晚,是另一重世界。主街上尚有灯火人流,但一旦转入这些偏僻的巷道,便只剩下月光和阴影,以及某些角落里传来的、不怀好意的窥探。
纪昕云身形如烟,在狭窄的巷道中快速穿行,避开偶尔出现的醉汉和巡夜(更多是收保护费)的帮派分子。她对方向的把握极准,不多时,便已再次来到了“回春堂”所在的那条暗巷。
她并未直接靠近,而是选择了一处与医馆相隔数丈、地势稍高的废弃阁楼,如同蛰伏的猎豹,隐在破败的窗棂后,仔细观察。
那名暗哨依旧在原来的位置,如同石雕,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显示他是个活人。医馆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纪昕云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越是防守严密的地方,越有其规律和破绽。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或许是到了换岗的时辰,巷子另一头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暗哨警惕地转头望去,与来者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即,原先的暗哨悄然退入更深的黑暗,新的暗哨接替了他的位置。
就在这交替的、注意力最为分散的瞬间!
纪昕云动了!
她如同一道真正的黑色闪电,从阁楼窗口无声滑落,落地时甚至没有溅起一丝尘土。她利用墙壁的阴影和几处堆放杂物的死角,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和身法,几个起落间,便已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回春堂”的侧后方。
那里有一扇用于通风透气的小窗,位置隐蔽,而且……并未从内部完全栓死!或许是医馆的人为了方便夜间通风,留了一丝缝隙。
纪昕云屏住呼吸,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内力,如同最纤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伸入窗缝,轻轻拨动了里面的插销。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插销滑开。她轻轻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如同游鱼般滑了进去,随即反手将窗户虚掩,恢复原状。
医馆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比白日更加清晰。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些许月光从门缝和窗户的缝隙中透入,勾勒出屋内桌椅、药柜的模糊轮廓。
纪昕云如同鬼魅,在黑暗中移动。她的脚步轻得如同猫儿,耳朵却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呼吸声。
她一间间屋子探查过去。外间是诊室和药柜,空无一人。穿过一道布帘,是几间提供给重症病人临时居住的狭小内室。
当她推开最里面那间、房门虚掩的内室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借着从糊窗的桑皮纸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她看到了榻上那个静静躺着的身影。
是他。
尽管光线昏暗,尽管他消瘦得几乎脱形,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夏明朗。
他双目紧闭,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紧蹙着,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原本刚毅的脸部线条,此刻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嶙峋。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止。
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脆弱得如同一个一触即碎的琉璃人偶。与记忆中那个在千军万马中纵横捭阖、在葬神谷引动天地之威的“阵中杀神”,判若两人。
一股尖锐的、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同利刃般狠狠剜过纪昕云的心脏!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哽咽溢出喉咙。
眼眶瞬间湿热,视线变得模糊。
她想过他情况不好,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光景。
这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领?这分明是一具仅存一息的残躯!
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走到榻边。颤抖的手指,想要触碰一下他那冰凉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她不敢。
怕惊扰了他这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机,也怕……碰碎了自己强装多年的冷静与坚强。
黑暗中,她只能这样静静地、贪婪地看着他,听着他那微弱得令人心碎的呼吸声。所有的立场、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只剩下纯粹的心痛,与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怜惜与……爱意。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蒙面的黑巾。
她来了,看到了他最狼狈、最脆弱的一面。而这一切,都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东西,早已超越了敌我,超越了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