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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天峰顶,云海在脚下翻涌奔腾,如同无垠的白色汪洋,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道道神圣的光柱。罡风猎猎,带着刺骨的寒意与呼啸,却吹不散弥漫在仅存的近三十名幸存者之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凝重气氛。

经过“登天径”那近乎残酷的筛选,能够站在这峰顶青石广场之上的,无不是当今年轻一代中根基、真气、意志皆为上之选的俊杰。然而,此刻无人有暇庆幸,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敬畏、好奇与难以抑制的紧张,聚焦于广场中央。

那里,矗立着一尊半人高的古铜香炉。香炉样式极其古朴,三足圆腹,表面覆盖着斑驳的铜锈,呈现出暗沉沉的青绿色泽,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风雨的洗礼,静默地诉说着沧桑。香炉后方,便是那座只存在于传说中、由传奇大宗师青冥子隐居的“问道观”。

观貌比远观更为简朴,甚至可以说有些破败。青石垒砌的院墙有多处已然坍塌,露出内部的残垣断壁,主殿的屋顶也可见几处破洞,显然久未修缮。然而,奇异的是,那悬挂于紧闭观门之上的匾额,却与周围的残破格格不入——木质崭新,漆黑底子,上面“问道观”三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道韵,显然是新近挂上之物。

这新旧交织的矛盾感,更添几分神秘。

就在众人暗自打量,心中猜测纷纭之际——

一道青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古铜香炉之旁。

没有破空声,没有气息波动,甚至没有引起周围光线和气流的任何变化。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站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这峰顶景象的一部分,与那香炉、与那道观、与这翻涌的云海、呼啸的罡风,完美地融为了一体。若非肉眼真切地捕捉到他的存在,几乎无人能感知到场上多了一个“人”。

刹那间,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目光汇聚之处,只见来人形貌清癯,身材中等,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色道袍,袍袖宽大,随风轻摆。下颌留着三缕长须,随风微微飘动。长发并未仔细梳理,只是随意地用一根看似普通的木簪在脑后卷起,几缕散发垂落鬓角,带着几分不羁的风霜。他的面容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皮肤细腻,并无太多皱纹,但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万古星空,又似能映照人心的古井,带着一种看透世事变迁、红尘起伏的沧桑与洞明,以及一种返璞归真的平和。

青冥子!

无需介绍,无需确认,这个名字如同雷霆般在所有人心头炸响。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被誉为当世武道绝巅,连大晋镇南王都曾公开叹服的传奇大宗师,终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众人心中皆是一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最狂傲的阿古拉,最玩世不恭的花无痕,此刻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与紧张。

青冥子目光温和,如同春风拂过湖面,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他的目光似乎平等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但在掠过站在稍靠后位置的林青阳时,那深邃的眼眸似乎微不可察地停留了那么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自然地移开。他并未看向众人,反而微微抬头,望向那块崭新的匾额,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不高不低,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能无视呼啸的罡风,清晰地、直接地传入每个人的心神深处:|

“此观,荒废久矣。老夫月前云游至此,见其虽残破,却别有根骨灵韵,与这接天峰气象相合。连原本的名号,也早已湮灭在风雨之中,看不清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既在此暂居清修,便随意为其取名……‘问道观’。”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下,这次是真正地、仔细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最深处隐藏的秘密与渴望。

“问道,问道……”他轻声重复,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问的,是天地运行之大道,宇宙生灭之至理;亦是我等武者,探寻己身潜能极限,明心见性之己道。”

他的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这第二关,便在此‘问道观’前,借前人遗泽,问一问尔等……本心为何?武道之途,尔等所求为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心神凛然。这并非武力或资质的考验,而是直指道心根本!

“此香,名为‘问心香’。”青冥子摊开手掌,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截约莫三寸长短、色泽暗沉如墨、纹理却隐隐呈现螺旋奇异状的线香,散发着一股古老的气息,“乃清理此观时,于废墟瓦砾之下寻得,应是前人所遗之物,颇具灵性。今日,便配合老朽一点微末真元,点燃此香,可引动尔等心神,照见尘寰迷障,直面己心执念、恐惧、欲望……能否堪破,能否持守,皆看尔等自身造化了。”

话音未落,他已屈指一弹。一缕近乎透明、若不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青色真元,自他指尖溢出。这真元凝练到了极致,虽只一丝,却仿佛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与生机,更隐隐与周遭的天地灵机产生着细微的共鸣。真元轻触香头。

香头红光微微一闪,并无寻常烟火之气,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烟雾,袅袅升起。奇异的是,这烟雾并不受峰顶猛烈罡风的影响,丝毫不见飘散,反而如同拥有自身的生命与意志般,缓缓地、均匀地弥漫开来,如同一张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轻纱,迅速笼罩了整个青石广场,将包括青冥子在内的所有人,都囊括其中。

半步天人!

在场如朱不辞、花无痕、石岩等感知敏锐者,心中再次掀起滔天巨浪!那淡青色真元,其精纯程度已远超他们的认知,仿佛已开始触及仙凡之隔的边缘,蕴含着一丝超凡脱俗的韵味,但细细感知,终究还未曾彻底蜕变,尚残留着一丝属于凡俗武学的“烟火气”。原来,这位传奇般的青冥子,真的还未真正踏入那传说中的“天人合一”至境!

但即便如此,“半步天人”这四个字,也足以压塌万古,是当今武林公认的、站在武道绝巅的寥寥数人之一!其手段,已近乎神通!无人敢因这“半步”二字而有丝毫轻视,反而更加敬畏。

随着那淡青色烟雾弥漫开来,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奇异香气,悄然钻入每个人的鼻息。这香气并不浓烈刺鼻,反而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清凉感,初闻时令人精神一振,但随即,便感到一阵恍惚。

林青阳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翻涌的云海、猎猎的罡风、古朴的香炉、残破的道观、身旁沈孤雁那带着关切与警惕的清冷侧颜、以及前方那些气质各异的年轻俊杰们——都开始迅速地模糊、扭曲、旋转起来,仿佛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拳,想要抓住什么真实的东西,却只觉得脚下一空,仿佛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光亮的纯粹黑暗之中。

……

问心幻境,照见尘寰迷障。

无尽的荒原之上,天空是永恒的血色黄昏。大地之上,剑冢林立,无数断剑、残剑斜插其中,散发出悲凉与肃杀之气。忽然,那些剑冢之中,一个个形态各异、面目模糊、唯有手中利刃寒光刺目的剑客,沉默地迈步而出。他们目光空洞,没有任何情感,却带着森然冰冷的剑意,如同潮水般,前赴后继地向傲立中央的朱不辞涌来。

朱不辞面容冷峻,手持那柄形式古雅的长剑,剑光如匹练惊鸿,又如水银泻地。他的剑招简洁、高效、凌厉到了极致,每一剑刺出,都必然精准地洞穿一名幻影剑客的咽喉或心脏,将其化作飘散的黑气。他越战越勇,周身剑意愈发凝聚,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剑心在杀戮中似乎愈发通明璀璨。

然而,随着倒下的剑客越来越多,堆积如山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无形的怨念与压力。他内心深处,一个原本细微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放大、回荡,如同魔咒:

“不能败!绝不能败!”

“父亲的遗憾,必须由我亲手弥补!镇南王府的荣耀,需以我的剑来扞卫!”

“剑道之巅,只能有一人站立!那便是我朱不辞!唯我独尊!”

一丝对“失败”二字的极端恐惧,以及对“独占鳌头”的强烈执念,如同最阴险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那原本纯粹的通明剑心。这使得他的剑招在原有的凌厉之上,愈发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执、狠绝与不留余地。他的剑,依旧快,依旧准,却似乎少了几分中正平和的余地,多了几分斩尽杀绝的酷烈。

烽火连天,浓烟蔽日,残阳如血,将天地都染成了一片悲壮的赤红。熟悉的南璃边关城墙已然残破不堪,巨大的缺口如同怪兽狰狞的巨口。北莽那狰狞的狼头旗帜在带着血腥气的风中狂舞,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脚下,是昔日同泽们阵亡的尸骸,层层叠叠,温热的血液浸透了战靴。耳边,是敌军如同潮水般冲锋的疯狂号角,是刀剑碰撞的刺耳铿锵,是垂死者的呻吟,更是身后关城内无数百姓绝望的哭喊与哀嚎。

石岩浑身浴血,那身简便的南璃军服早已被鲜血和尘土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他那铁石般雄壮的躯体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痕,有刀伤,有枪洞,有箭矢擦过的血槽,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他如同真正的磐石,又如同一尊永不后退的战神雕像,死死地钉在那最危险的城墙缺口处。双拳挥舞间,狂暴的气浪翻涌奔腾,如同实质的铁锤,将一个个嚎叫着冲上来的北莽精锐士兵连人带甲震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

他的眼神坚毅如铁,没有任何光芒,只有一片沉沉的、与脚下土地同色的决然。未曾有半分退缩,未曾有丝毫动摇。但那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沉重责任,与对身后万千百姓性命的守护之念,如同世间最坚固也最沉重的枷锁,也如同最巍峨的山岳,死死地压在他的肩头,他的心头。每一拳挥出,都带着与敌偕亡的决绝与力挽狂澜的悲壮,仿佛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与灵魂。这责任是他的力量源泉,却也可能是将他最终压垮的负担。

他站在一座装饰华丽、气势恢宏的中原武林盟会演武高台之上。阳光刺眼,台下,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中原武者。然而,投射在他身上的,不是敬佩或好奇的目光,而是无数道毫不掩饰的讥诮、鄙夷、轻蔑,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他体无完肤。

“看哪!北莽蛮子!浑身羊骚味的野人,也配来争青冥公的传承?”

“滚回你的草原吃草去吧!这里不是你这等化外之民该来的地方!”

“哈哈哈,瞧他那傻大个的样子,怕是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吧?”

哄堂的嘲笑声、尖锐的讽刺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汇成一股羞辱的洪流,冲击着阿古拉敏感的神经和身为北莽王子的骄傲。他双目瞬间赤红,额头青筋暴起,发出如同受伤荒狼般的震天咆哮!

“吼——!你们这些懦夫!闭嘴!”

周身那《苍狼煞气》不受控制地冲天而起,颜色变得暗红如血,将他衬托得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他挥舞着那柄造型夸张的弯刀,如同疯魔般,向着台下那些模糊不清却面目可憎的“嘲笑者”幻影疯狂劈砍!刀气纵横,将一个个幻影撕碎、绞烂!

然而,每杀一个“嘲笑者”,那充斥天地的嘲讽声仿佛就更响亮一分,更加刺耳。他完全被荣誉受损的狂怒与沸腾的煞气所支配,理智渐渐被燃烧的怒火吞没,只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破坏与杀戮欲望,试图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这份屈辱。他却未曾察觉,自己正被这心魔一步步拖向失控的深渊。

光线昏暗,唯有几盏幽绿色的灯火在古老的祭坛四周摇曳不定,映照出墙壁上扭曲诡异的图腾。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蛊虫特有的腥甜气息。蓝蝶站在祭坛中央,脸色苍白,眼神变幻不定。

她的左边,是五圣教中看着她长大的长老,是情同姐妹的弟子们,他们眼神殷切,却又带着绝望与哀求。教派传承了百年的圣物——一只被封在水晶中的金色蛊王,正被无形的力量侵蚀,光芒黯淡,岌岌可危。圣物若毁,五圣教传承断绝,他们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

她的右边,是一条闪烁着诱人白光的通道,那是唯一的生路。但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海回响:踏上此路,需以背叛信仰、舍弃身后所有同门为代价!从此与五圣教恩断义绝,甚至……需要亲手献祭一位至亲之人的心血,方能启动通道禁制。

忠诚与信仰,求生与自我。两种念头如同两条最毒的蛊虫在她心中疯狂撕咬、争斗。她玉手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周身气息紊乱,无数毒虫蛊物的虚影在她身边飞速地幻灭、重生,显示出她内心的激烈挣扎与痛苦权衡。她心思百转,竭尽全力计算着每一种可能的方案与得失,试图找到一个既能保全自身,又能不负师门的“完美”之策。然而,她发现自己仿佛深陷于最粘稠的沼泽,越是精于算计,越是权衡利弊,就发现自己陷得越深,心神在忠诚与自我之间剧烈摇摆,几乎要分裂开来。

而沈孤雁。

她回到了那个永生难忘、梦魇般的血腥夜晚。熊熊燃烧的府邸,将夜空染成凄厉的橘红色。无数身着悬镜司特有鱼龙服、面容模糊却气息凌厉的高手,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沈家围得水泄不通。

父亲沈啸天,那位因良知叛逃出悬镜司顶天立地的汉子,此刻浑身是血,衣袍破碎,手中长剑已然卷刃,却依旧如同受伤的雄狮,爆发出最后的怒吼,与敌人浴血奋战,用身体为她挡住致命的攻击……最终,力竭倒下,温热的鲜血溅了她满脸。在生命最后的尽头,父亲用尽最后力气,将半块染血的玉佩塞入她手中,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充满了不甘、嘱托与无尽的担忧……那是将她破碎的未来,托付出去的最后的眼神。

“爹——!”

无尽的杀意与如同岩浆般炽热的仇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在她胸中疯狂奔涌、咆哮!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只剩下复仇火焰的孤女。手中软剑如同毒蛇出洞,在幻境中疯狂地杀戮着那些模糊不清、却又带着悬镜司标志的仇人身影。剑光闪烁,血花飞溅,每一个仇人的倒下,都带来一丝短暂的、扭曲的快意。

然而,每当一个“仇人”在她剑下化作黑烟消散,另一张面孔便会清晰地浮现——是林青阳。有时是他为自己包扎伤口时,那温和而专注的眼神;有时是他在溪边练剑时,那笨拙却异常坚定的身影;有时是他将温玉塞入自己手中时,那不容置疑的坚决;有时是他面对强敌时,那虽然稚嫩却一步不退的脊梁……他的声音,也仿佛穿越了幻境的阻隔,在耳边轻轻响起:

“雁姐,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我们一起去南璃,那里或许有新的开始。”

“此药乃救人所急,岂能因私利而囤积?”

复仇的烈焰,如同要将她灵魂都焚尽的业火,疯狂地灼烧着,叫嚣着要吞噬一切,将眼前所有“仇敌”都拖入地狱。但林青阳的身影,以及这一年多时光的同行、修炼、互相扶持、甚至偶尔争吵的点滴,如同狂暴风暴雨中一盏始终不灭的温暖孤灯,牢牢地锚定了她一部分即将彻底被仇恨淹没、沉沦黑暗的心神。

“不……不能……彻底迷失……我答应过他……要活下去……不止是为了复仇……”

她挣扎着,在幻境的血海中发出痛苦的嘶吼,清丽的容颜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最终,凭借对林青阳那份复杂难言、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真实与珍贵的承诺与牵绊,她强行以莫大的毅力,压下了那几乎要失控、反噬自身的滔天杀意,稳住了灵台最后一丝清明。

但这个过程,如同在灵魂深处进行了一场最惨烈的战争,耗尽了她的所有心力。当她部分挣脱幻境束缚时,脸色已苍白得如同透明宣纸,娇躯微微颤抖,心魂传来被撕裂般的剧痛,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

而对于林青阳而言,这“问心香”引动的,同样是一场对他内心世界最彻底、最无情的审判与洗礼。

他仿佛在一瞬间,被强行拖入了所有他内心深处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噩梦场景之中,循环往复,痛苦被无限放大。

有他怀揣桃花枝秘密暴露,温玉异动引来天地异象。顷刻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年身怀足以令天子都动心的“长生之秘”!昔日和蔼的乡邻眼中露出贪婪,名门正派撕下伪善面具,魔道巨擘发出狰狞狂笑,无数高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欲将他剥皮抽筋,夺其造化。他成了天地间的公敌,举世皆敌,无处容身。

有青桑城烈焰滔天,景象比沈孤雁描述的更加清晰、残酷。悬镜司的高手,那些穿着冰冷鱼龙服的身影,不再是模糊的符号,而是带着残忍冷笑的具体面孔。父母的形象从未如此清晰——父亲试图拿起兵器反抗,被一刀穿胸;母亲扑上来想要保护他,被掌风震飞,倒在血泊中,最后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不舍与绝望……那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他的心凌迟。

有沈孤雁,那个外冷内热、一路相互扶持的同伴,为了替他挡住一支无声无息射来的淬毒暗器,猛地推开他,自己却被正中胸口。毒发极快,她面色迅速灰败下去,软软倒地,那双清冷的眸子看着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无力地闭上,气息消散……

还有白溪城,那个给了他短暂安宁与温暖的城池。流水居被熊熊烈火吞噬,李铁匠在火海中发出痛苦的怒吼,李石头那憨厚的笑容被火焰扭曲,陈郎中、王婶、还有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火光中痛苦地哀嚎、挣扎,最终化为焦炭。他们临死前,都用怨毒的眼神盯着他,无声地指责:“是你!是你带来了灾祸!你是扫把星!我们因你而死!”

无尽的痛苦、滔天的自责、深入骨髓的恐惧、面对强敌的无力感……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汇聚成了毁灭一切的滔天巨浪,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脆弱的心防,要将他彻底吞噬、撕碎、碾成粉末!

他跪倒在幻境那无边无际的血与火、指责与绝望交织的炼狱之中,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野兽般绝望而痛苦的无声嘶吼,精神壁垒布满了裂痕,几近彻底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最黑暗、最绝望,仿佛永夜降临的时刻——

一点微光,如同种子突破厚重泥土,顽强地在他心间最深处亮起。

那光芒起初微弱,却无比纯粹、温暖。它来自于……是自小时起就在他掌心扎根、陪伴他成长、给予他无数次帮助与指引的桃花枝散发出的生机;是李石头捧着那柄精心打造的短剑时,那憨厚而毫无保留的真诚笑容;是李铁匠重伤转危为安后,陈郎中擦着汗,脸上露出的欣慰而朴实的断言:“性命无碍了”;是沈孤雁在无数个日夜,无论风雨,默默守在身旁,那清冷身影中透出的难以言喻的坚定与守护;是白溪城那平凡却充满烟火气的市井景象,早餐铺子的蒸腾热气,邻居间的家常问候,孩童的嬉闹奔跑……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此刻却汇聚成了照亮他内心黑暗的璀璨星河!|

“守护……”

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痛苦与嘈杂,在他心底最深处响起,如同洪钟大吕,震散了迷障。

“我所经历的这些温暖,我所珍视的这些人与事,这些平凡的、真实的、触手可及的幸福……不正是我渴望用尽一切去守护的吗?”

“力量,不是为了逃避内心对失去的恐惧,而是为了拥有足够的能力,去守护住这些来之不易的温暖与美好!”

“若因为恐惧失去而畏缩不前,画地为牢,那才是真正的、永远的失去!若因为责任的沉重而选择放弃承担,那又如何对得起那些曾经给予我信任、温暖与希望的眼神?如何对得起雁姐的舍身相护?如何对得起李大叔一家的真诚以待?”

幻境中的血火依旧在燃烧,仇敌的狞笑与亲友的哀嚎似乎仍未停歇。但他的眼神,却如同被清泉洗涤过一般,从极致的痛苦与迷茫中,逐渐变得清澈、剔透,最终化作一种不容置疑、坚如磐石的坚定!

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深埋心底的恐惧与自责,并未凭空消失,但它们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意义,发生了本质的蜕变。它们不再是压垮他脊梁的沉重负担,不再是让他止步不前的梦魇,而是化为了鞭策他不断前行、不断变强的动力!让他更加清晰、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为何要握紧手中的剑,为何要在这条充满荆棘的武道之路上走下去!

守护,非是束缚心灵的枷锁,而是赋予力量、指明方向的源泉!

他的心境,在这场问心幻境的剧烈动荡与几乎崩溃之后,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脱胎换骨般的蜕变与升华。如同被烈焰煅烧过的真金,被激流冲刷过的璞玉,剥落了迷惘与怯懦的外壳,露出了内在更加通透、更加坚韧的本质。他甚至开始隐隐触及到,自己的“红尘武道”,与这愈发清晰的守护之心,该如何更好地交融、互促。

...

青石广场上,现实之中。

青冥子负手而立,立于古铜香炉之旁,双眸微阖,面容古井无波,仿佛老僧入定。然而,他的一缕神念,早已与这接天峰的云雾、与这方天地的灵机、与那柱袅袅升腾的“问心香”之力完美融合,无声无息地笼罩着整个广场,如同一位超然物外的观察者,静观着这二十余位年轻人在各自心魔幻境中沉浮、挣扎、抗争的“众生相”。

时间,在死寂般的沉默与每个人内心激烈的风暴中,悄然流逝。

香炉中的问心香,缓缓燃烧,那淡青色的烟雾持续弥漫。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响起。只见花无痕身体猛地一颤,率先从幻境中挣脱出来。他脸色煞白,额头布满冷汗,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上还残留着兴奋、恐惧、迷茫交织的复杂神色。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瞳孔骤缩,还带着未散去的惊悸与后怕。他深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峰顶空气,才勉强平复下剧烈的心跳,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自语:“好厉害的香……差点就着了道……” 显然,他也深深沉沦于自身的心魔幻境之中,虽最终挣脱,却未能堪破超脱,心神损耗不小。

紧接着,又有几人陆续醒来,大多面色惨白,眼神涣散,或带着心有余悸的恐惧,或流露出未能坚持到底的懊悔。他们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类似的疲惫与挫败感。

沈孤雁是紧接着醒来的几人之一。她睁开眼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般迸发出来,让靠近她的几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这杀意只是一闪而逝,随即便被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所取代。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脚下踉跄,仿佛随时会软倒在地。

沈孤雁尽力站稳,抬眸看向还在闭目的林青阳,眼神复杂难明,有未散的杀意,有深藏的痛楚,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因他及时出现而产生的细微依赖。但任谁都看得出,她心神损耗极其巨大,神魂受创,脸色苍白得吓人,已无力继续接下来的任何考验。

最终,当那柱问心香即将燃尽,香头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暗红时,偌大的青石广场上,依旧保持着闭目站立姿态,并且气息相对平稳、没有出现剧烈波动的,只剩下三人——

林青阳,面色平和宁静,眼神虽未睁开,却透着一股经历风雨洗礼后的澄澈与坚定,仿佛内心已尘埃落定,找到了方向。

朱不辞,眉头微微蹙起,周身隐隐有凌厉的剑意自主缭绕,似乎仍在幻境中与某种执念对抗,但他根基深厚无比,剑心坚韧,如同中流砥柱,始终屹立不倒,气息虽有波动,却依旧强盛。

石岩,脸色沉重如同铁铸,双拳下意识地紧握,仿佛依旧背负着无形的山岳,眼神紧闭,但那眉宇间的责任感厚重如初,没有丝毫动摇,如同大地般沉稳固守。

青冥子缓缓睁开双眼,那深邃如星海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最后这三人身上。他的目光在朱不辞那隐现锋芒的剑意上略作停留,在石岩那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感上掠过,最后,落在了林青阳那平和而坚定的面容上。那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瞬,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欣赏之意。

“心性不定者,意志不坚者,难承大道之重,易入歧途,终是镜花水月。”

他袖袍轻轻一拂,不带丝毫烟火气。那香炉中最后一点香头暗红应声而灭,燃尽的香灰化作一缕青烟,随即彻底消散于无形。笼罩整个广场的那股奇异力场,那直指人心的“问心”之力,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消失无踪。

广场上剩余的十几人,包括刚刚醒来的花无痕、蓝蝶,以及沈孤雁,都感到浑身一轻,但那精神上的疲惫与冲击,却非一时半刻能够恢复。

青冥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清晰地宣告了第二关考验的结束与结果:

“你三人,”他目光指向林青阳、朱不辞、石岩,“随我入观。”

随即,他看向其余众人,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其余人等,缘法至此,便下山去吧。若愿在此观外等候最终结果,亦无不可。

近三十名历经“登天径”考验登顶的年轻俊杰,在这“问心”一关之后,再遭淘汰,最终仅余三人!

林青阳扶着心神损耗巨大、虚弱不堪的沈孤雁,与气息逐渐平复、眼神锐利依旧的朱不辞,以及沉默如山、气息沉凝的石岩一同,成为了这直指本心的“问心”之关,最后的胜出者。

而接下来,等待着他们三人的,将是进入那座神秘的“问道观”,面对青冥子最终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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