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居内,刚刚因苏正风到访和苏云袖之事引起的微妙波澜,似乎已随着众人最后的共识而稍稍平息。然而,前厅之中,灯火通明,另一种沉重的气氛正在弥漫。
林青阳将神色比初来时更加凝重的白松老先生请入了专门用于待客的静室。这间静室陈设雅致,隔音甚好,是林青阳平日读书或与密友交谈之所。他亲自为白松斟上一杯热茶,氤氲的香气并未能驱散老人眉宇间深锁的忧愁。
林父林母与沈孤雁皆是心思通透之人,见白松来的匆忙,且面色不佳,心知必有要事,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体贴地借口收拾碗筷、准备宵夜,暂时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静室门扉轻合,室内只剩下林青阳与白松二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白松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岁。
“林公子……”白松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沉寂,“实不相瞒,老夫此次前来,并非单纯叙旧,而是……而是我白氏一族,遭逢大难,恐有灭族之危啊!”
林青阳心中一凛,面色也随之肃然:“白老先生,何出此言?究竟发生了何事?您慢慢说,但凡青阳力所能及,绝无推辞之理。”他虽隐约有所预感,但“灭族之危”四字从白松口中说出,分量依然沉重。
白松浑浊的眼眸中泛起痛苦之色,缓缓道出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家族厄运。
“大约是近两、三年前开始,族中便开始出现种种不祥的征兆。”他声音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奈与恐惧,“最初,是新生儿。族中添丁本是喜事,可那些新生的孩儿,一个个皆体弱无比,如同风中残烛。无论我们如何精心照料,请来多少名医,都无济于事……夭折者,十有七八!”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这已是不幸,然而,灾厄远不止于此。族中的成年人,尤其是年长者,身体也莫名其妙地迅速衰败。原本健朗之人,无端染上怪病,精力涣散,药石无灵。这几年间,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已接连……唉!”
白松没有具体说出数字,但那沉痛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他接着说道:“我们起初以为惹上了瘟疫,或是风水出了问题。请遍了名医,也暗中寻访过一些据说有神通的道士、僧人,钱花了无数,法子试了无数,迁过祖坟,改过宅邸布局,甚至举族暂时搬迁过,却毫无用处!该发生的,依旧在发生。医者查不出病因,方士说是‘诅咒’,却无人能解。如今族中已是人心惶惶,哀鸿遍野,再这样下去……我白氏数百年基业,只怕真要……真要断送在我这一代了!”说到激动处,他身体微微颤抖,老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林青阳静静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绝非寻常的疾病或灾祸,其针对性与诡异程度,已然超出了凡俗的理解范畴。
白松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绝望中带着一丝希冀看向林青阳:“老夫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族中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尽。就在我焦头烂额,几近绝望之际,忽然想起了林公子你!你如今是天下公认的武道天人,连当年那祸乱天下的国师都能解决,神通广大,举世罕见。老夫……老夫这是舔着脸,来求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啊!”他话语中的卑微与恳切,令人动容。
然后,白松话锋一转,提到了关键之处:“而之所以认定此事非比寻常,是因为老夫近日在整理家族故纸堆时,重新翻出了当年请公子翻译的那份古老契约!”
林青阳目光一凝:“那份羊皮纸契约?”
“正是!”白松用力点头,仿佛抓住了关键线索,“先生当年翻译出,我白氏先祖曾发誓世代守护位于白水源头的‘灵朔’灵泉泉眼。契约中还提及,若守护不力,或泉眼出事,白氏一族将付出沉重代价!”
他脸上露出懊悔与痛心之色:“只可恨,那羊皮纸年代太过久远,记载着‘具体代价’的那一部分,恰好破损严重,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当年译出后,老夫虽觉玄奇,也未敢全然尽信,但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也曾动用家族力量,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沿着白水上下游,凡是被堪舆图标注为‘源头’或可能被称为源头的地方,几乎翻了个遍!可……一无所获!根本没有什么叫做‘灵朔’的、有奇异之处的泉眼!”
“如今,族中这诡异的灾变,与契约中所言的‘代价’何其相似!”白松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新生儿夭折,族人衰亡……这分明就是血脉之厄!林公子,林大侠,如今这情况,怕是那契约所言的反噬,那未曾看清的‘代价’……它来了啊!”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有些摇晃,朝着林青阳就要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下去,声音带着哭腔:“林大侠!如今普天之下,若还有一人能窥破此中玄机,解我白氏灭族之危,非你莫属!老夫代表白氏全族,恳请先生出手相助!只要先生能救我族人,白氏愿倾尽所有,付出任何代价!求先生救我白氏!”
眼看白松年迈的身躯就要跪倒在地,林青阳身形一动,快如鬼魅,瞬间已至白松身前,双手稳稳托住他的双臂,一股柔和却无比坚韧的力量将他扶起,使其无法拜下。
“白老先生,万万不可!您这是要折煞晚辈了!”林青阳语气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昔日青阳落魄白溪,承蒙老先生不弃,邀我破译,赠我温玉,解我困顿。”
说着,他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块质地温润、婴儿拳头大小的温玉,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轻轻摩挲了一下,继续道:“此玉伴我多年,老先生昔日援手之情,青阳一直铭记于心,从未敢忘。昔日老先生助我,今日老先生有难,族人蒙厄,青阳岂有坐视之理?此非交易,乃是青阳份内之事!”
他扶着白松重新坐回椅中,目光沉稳而坚定:“此事听起来确实非同寻常,与那古老契约关联极大。若我所料不差,恐怕并非寻常之力所能解决。老先生且宽心,这个忙,林青阳义不容辞!您先回族中,稳定人心,就言已寻得解决之机,莫要让恐慌蔓延。青阳需稍作准备,理清头绪,便会立刻着手调查此事。”
听到林青阳如此干脆利落地应承下来,并且言语间充满了自信与担当,白松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一松,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再也抑制不住,纵横流淌,他紧紧抓住林青阳的手,嘴唇哆嗦着,只能反复道:“谢谢!谢谢林大侠!白氏……白氏全族,永感公子大德!”
他又絮絮地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在林青阳的再三安抚和保证下,才终于一步三回头,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蹒跚离去。虽然灾厄未解,但找到了可能解决的人,这本身已是黑暗中最大的一缕光明。
送走白松后,林父林母和沈孤雁立刻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青阳啊,白老先生他……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处?我看他离去时,虽有好转,但事情定然不小。”林父关切地问道。
林青阳不想让家人过度担忧,尤其是父母年事已高。他脸上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语气轻松地说道:“爹,娘,孤雁,不必过于担心。是白老先生家族遇到了一些……嗯,比较棘手的问题,可能与一些古老的传闻有关。不过,无妨。”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沉淀下来的从容与自信:“以我如今的修为,这片天地间,能威胁到我的存在已然不多。你们忘了我在拒北关是如何斩那北莽大祭司的?京城之中,又是如何与那入了魔的国师大战的?些微诡谲之事,还难不倒我。”
众人听他提及过往那宛若神迹般的战绩,再看他此刻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的大石这才稍稍落地。是啊,他们的儿子\/夫君,早已不是昔日的文弱书生,而是屹立于当世之巅,已经半只脚踏入修仙界的仙人了。
这时,一同告辞的苏正风也笑着对林青阳道:“青阳,白老先生之事既然有你出手,想必能迎刃而解。那老夫也就先返回江南了。之前所说之事,还望你放在心上。不日,云袖便会动身前来白溪城小住,届时还望你多加照拂。”
林青阳连忙拱手:“苏伯父放心,青阳省得。”
送走了所有客人,夜色已深。林青阳与沈孤雁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洗漱完毕后,房间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夫妻二人。
林青阳看着正在对镜梳理长发的沈孤雁,想到苏正风临行前的话,心中不免再次泛起一丝涟漪。他走到沈孤雁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透过铜镜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低声道:“孤雁,苏姑娘她……唉,又要让你费心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好意思,以及一丝清晰的愧疚。他深知妻子对自己的情深义重,也明白接纳另一个女子,哪怕是以“平妻”之名,对她而言也并非易事。
沈孤雁放下手中的木梳,转过身,仰头看着林青阳,伸出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背上。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没有丝毫的勉强或怨怼。
“夫君,不必如此。”她声音柔和,却字字清晰,“我知你心意,也信你为人。你待我之心,从未改变,我感觉得到。苏妹妹……不,云袖她,也是个苦命人。自幼离家,背负着那般沉重的使命,对你这青梅竹马的情谊,却因命运弄人而蹉跎。如今若能拨云见日,一家团聚,亦是美事一桩。”
她微微用力,握紧了林青阳的手:“我既已开口,提出让她过来小住,便是真心实意。并非全为报恩,亦觉她与林家,与你有缘。你无需因此挂怀,更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只要我们心意相通,携手同行,其他的,顺其自然便好。”
沈孤雁的宽容与大度,如同暖流,瞬间熨帖了林青阳心中那一点点的不安与愧疚。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深情的低唤:“孤雁……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是夜,待沈孤雁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入睡后,林青阳悄然睁开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起身,为妻子掖好被角,动作轻柔,未曾惊动她分毫。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白松所述之事,绝非小事。那“灵朔泉眼”、“古老契约”以及白氏一族血脉相连的灾厄,无不指向超越凡俗的力量。尤其是“契约”和“代价”,让他立刻联想到了曾经在那古老羊皮纸上了解到的“山魄”之类的地只精灵。
此事,已非武道所能彻底解决,必须借助仙道手段,以及……仙道中人的见识。
他心念一动,身形便在原地缓缓淡化,如同融入月影之中,下一刻,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白溪城郊外,那片他与赵沧初次见面的落霞坡。夜风拂过,草木簌簌,虫鸣唧唧,一切如旧。
林青阳摊开手掌,那枚沉寂了五年多的深蓝色玉牌静静躺在掌心,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有意识地尝试动用“神识”这种仙道手段与赵沧联系。
他闭上双眼,集中精神,将一缕细微而凝练的神识,缓缓探入玉牌之中。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意念仿佛投入了一片无垠而冰冷的深蓝星空,四周是浩瀚缥缈的虚无。他的意念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向着未知的远方扩散。他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晰,传递出明确的信息:“赵前辈,林青阳有要事求见,请速至白溪城郊老地方一叙。”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奇异的神识感应中,却仿佛过了许久。终于,一道熟悉的、带着些许诧异和哭笑不得意味的意念,如同穿越了无尽空间,清晰地回响在他的“心神”之中:
“林小友?真是稀客!你这五年多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今日一联系,就是这般急召?幸好在下眼下就在南璃国境内处理些琐事,半个时辰便可抵达。若是我在北莽大漠或是东海深处遨游,你这一下神识传讯,可不就扑空咯!平白耗费精神。”
林青阳的神识传递回一道歉然与感激交织的波动:“打扰赵前辈了,实在是此事颇为紧急,关乎一族生死,青阳见识浅薄,不得不求助前辈。”他心中也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对于仙家手段的时空观念,他确实还不太适应。
“无妨,既如此,你且稍候,待我前来。”赵沧的意念回应道,随即切断了联系。
林青阳收回神识,睁开双眼,感觉精神略有消耗,但并无大碍。他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耐心等待。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沉静而挺拔的身影。这五年多的平静生活,似乎即将被打破,新的波澜,已悄然涌至。
大约半个时辰后,夜空中,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如同坠落的星屑,自天际一闪而逝,精准地落在了林青阳面前的空地上。光芒敛去,显露出赵沧飘逸出尘的身影。他依旧是那副中年人模样,身着深蓝色道袍,双眸清澈,仿佛蕴藏着星辰,周身散发着与这凡尘俗世格格不入的清灵之气。
他上下打量了林青阳一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微微颔首:“五年不见,林小友修为精进不少,根基愈发浑厚了,看来并未因这红尘安逸而懈怠。”
林青阳起身拱手:“前辈过奖。贸然相邀,实乃不得已。”
赵沧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神色也随之郑重了几分,直接切入正题:“好了,闲言少叙。林小友,究竟是何等紧要之事,让你时隔五年多,首次主动动用这传讯玉牌寻我?莫非又遇到了如那大晋国师般不长眼的狂徒,或是……在此地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与上古仙道相关的遗迹或物事?”
他的目光中带着好奇与一丝探究,显然对林青阳这个能破开红尘枷锁的“变数”所遇到的急事,颇为关注。
夜空下,林青阳深吸一口气,开始将白松所述的白氏灾劫、古老契约以及灵朔泉眼之谜,向这位来自真正修仙世界的引路人,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