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阳的生活,如同青桑城外那条沧水,表面平静,内里却已暗流涌动。那日清茗居外仙缘使的叹息,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但石子却沉在了水底。他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抚着再无痕迹的掌心,对着窗外明月出神,那截融入体内的桃花枝,以及那声“仙凡路隔”的叹息,总让他心中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迷雾。
这丝迷雾尚未散去,新的波澜已悄然拍打着林家看似稳固的堤岸。
在他十六岁生辰后的这一日,春色渐深,林家府邸庭院内的海棠开得正艳。林青阳正在书房临帖,笔走龙蛇,字里行间已隐隐有了自己的风骨,灵动而不失沉稳。管家林福却面带难色地走了进来,躬身道:“少爷,门外……来了一位姑娘,指名要见老爷,说是……说是老爷的故人之后。”
“故人之后?”林青阳搁下笔,有些诧异。父亲向来为人谨慎,早年发迹之后更是如此,近年已少与人有什么重大的往来。
他随林福来到前厅,只见一位女子背身立于堂中。她身量高挑,穿着一袭略沾有些尘土的玄色劲装,腰束革带配一把长剑,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身姿挺拔如松,带着一股与青桑城这江南水乡格格不入的飒爽。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转过身来。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眼清丽,却并非温婉之美,而是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股逼人的锐气。皮肤略有些黝黑,眼神清澈而坚定,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与风霜。她的目光落在林青阳身上,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出来的是一位如此俊逸温文的少年,随即抱拳一礼,声音清越,不带丝毫忸怩:
“可是林家公子?在下沈孤雁,特奉家父遗命,前来拜会林伯父。”她说着,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那玉佩质地普通,雕着简单的云纹,断口陈旧,显然已有些年头。
林青阳还了一礼,心中疑窦更深。“沈姑娘稍待,家父即刻便来。”他一面吩咐侍女上茶,一面暗自打量这女子。她气息沉稳,步履轻盈,显然身负不俗的武功,想来已是入流的好手,绝非寻常江湖卖艺之流。
片刻,林父林文渊从内堂走出。他年近四旬,面容儒雅,此刻却带着几分凝重。当他目光触及沈孤雁手中的半块玉佩时,身形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有震惊,有追忆,更有一种深沉的痛楚。
“你……你是沈兄的女儿?”林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孤雁再次行礼,将玉佩呈上:“晚辈沈孤雁,家父沈啸天,临终前命我持此信物,来青桑城寻林伯父。”她顿了顿,抬眼直视林文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家父言道,二十年前,‘金蟾’之事,他从未后悔,只盼伯父安好,并……护我周全。”
“金蟾”二字一出,林文渊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怕的魔咒。他踉跄一步,被眼疾手快的林青阳扶住。
“爹!”林青阳
心中骇然,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
林文渊稳住心神,挥退了左右仆从,前厅只剩下他、林青阳与沈孤雁三人。他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沉默了许久,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地揭开了一段尘封二十年的血色往事。
“青阳,雁……雁侄女,”他看向沈孤雁的眼神充满了愧疚与怜惜,“此事关乎身家性命,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二人之耳,绝不可为第四人知。”
他深吸一口气,道:“二十年前,我与雁侄女的父亲沈啸天,并非寻常商贾,而是直属当今圣上、由九千岁魏无涯亲自执掌的‘悬镜司’密探!”
林青阳心头剧震,他只知道父亲是经营绸缎生意起家,发迹之后来这青桑城做了一地士绅,却从未想过竟有如此惊人的过往。沈孤雁虽然面色不变,但紧抿的嘴唇显示她内心同样不平静。
“那时,陛下虽不过双十之年,但因早年的一些皇家秘事……痴迷长生仙道已久。”林文渊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无形的耳朵听了去,“皇城司得到密报,言及江南‘三十六里桃花坞’苏家,世代守护着一件可能与上古木道长生之秘相关的宝物,据传形似一截‘桃枝’。”
“桃枝”二字,如同惊雷在林青阳脑海中炸响!他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掌心,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林文渊并未察觉儿子的异样,继续沉痛地说道:“昔年,我与沈兄具是悬镜司新锐,某天司主魏无涯亲自寻来告知我等桃花坞苏家有一异宝可改天换地,而苏家并以此为由勾结南璃国意图谋反,因此命我二人设法取得宝物并灭其满门。我们潜入桃花坞调查后,却发现苏家并非反贼,那宝物之说更是子虚乌有,……若寻常悬镜司之人便是寻不到那枝桃花也得灭了苏家交差。可我等虽为朝廷效力,却也有良知底线。行动前夕,我二人心生犹豫,想要放弃。”
“然而,悬镜司规矩森严,任务既下,不容退缩。我二人决定远走高飞那夜,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或是司内另有高手监视,苏家竟识破了我等的伪装,爆发激战。混战中,啸天兄为救我……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林文渊的声音哽咽起来,老泪纵横,“他因此落下病根,一身好武艺也失了大半。我等深知若一同逃命必是十死无生,因此决定分头逃跑,半年后约定某地相会。临行前,沈兄将家传玉佩一剑分为二,将这半块玉佩塞给我,让我快走。若半年后寻他不到,那便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回去……”
“我侥幸逃脱,半年后却寻到沈兄踪迹后他却说我俩已沦为众矢之的,悬镜司至少有大半的密探在寻找我们的踪迹,而且江湖传言说桃花苏家已被神秘势力灭了满门!悬镜司更立金蟾级别的重案调查桃花坞被灭门一案。后面我与沈兄只得分道扬镳,降低他们搜索到我们的概率。临别前,沈兄与我立下誓言,若有机会,一定照拂对方的后人。却没想到,一晃近二十载过去了,今日竟能遇到沈兄后人。”言至此,林文渊抬头看了看沈孤雁一眼。
“后来,我便带着这玉佩辗转来到这青桑城,娶妻生子,经营起这份家业。我本以为此事已过去二十年,早已被遗忘……没想到,他们终究还是找来了,还是连累了啸天兄的后人……”他看向沈孤雁,眼中满是愧疚,“雁儿,你父亲,你父亲他是……他是将你托付给我,他知道,悬镜司绝不会放过任何有关替陛下寻找长生之物的知情人,包括他们的后人!”
厅内一片死寂。林青阳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窜头顶。父亲的神秘过往、已被悬镜司灭门的桃花坞苏家、与自己体内可能就是皇帝要寻的“桃枝”宝物、以及幕后那尊庞然大物——追求长生、掌控着可怕力量的当朝皇帝和九千岁!
就在这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与呵斥之声!
“什么人?”
“站住!啊——”
几声短促的惨叫过后,林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轰然破碎!木屑纷飞中,林青阳抬眼望去,只见门口小厮已倒在血泊之中,而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林府前院,人人一身黑衣,手持淬炼的钢刀,眼神冰冷,周身散发着浓烈的煞气,直扑前厅而来!
为首一人,身着御赐翔麟服,头戴飞鱼帽。目光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厅内的林文渊和沈孤雁,带有一丝玩味地低喝道:“可算是顺藤摸瓜找到当时失踪的百户了。悬镜司办事,统统跪下!”
杀身之祸,竟如此猝不及防地降临!
沈孤雁没想到,自己已经如此小心谨慎,却没想到悬镜司神通广大,竟通过她找到了与自己父亲有旧的林家,一时懊悔不已。
林文渊面色惨变,将林青阳和沈孤雁护在身后。随机拔出堂上所盛放宝刀与那为首之人对了一招。刀兵相接,因为对方是悬镜司内少有的高手并且林父旧伤难愈,仅数招后林文渊便被对方浑厚的气力冲的没了力气,败下阵来。
“莫要负隅顽抗,交出桃花神藏,九千岁大人许你们一条生路!”那人低喝。
沈孤雁“呛啷”一声,已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剑身如一泓秋水,映照着她决绝的面容,闪身迎上悬镜司的武人。
“不说?那便先灭了你们,再把这林府翻个底朝天!”一名黑衣人狞笑着,刀光如匹练,直劈林文渊面门!眼看父亲就要毙于刀下,林青阳脑中一片空白,那六年来自桃花枝潜移默化带来的超凡悟性与对身体潜能的开发,在此刻生死关头,被彻底激发!
他几乎是本能地,脚步一错,身形如风中柳絮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滑开。同时,他顺手抄起旁边花架上的一只沉重瓷瓶,体内那股蛰伏的、源自桃花枝的温和生机之力,竟随着他的心意,第一次主动涌出一丝,灌注手臂!
“砰!”
瓷瓶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砸在黑衣人的手腕上!力道之大,远超寻常书生!
“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
“啊!”黑衣人惨嚎一声,钢刀脱手落地。
“啊!”黑衣人惨嚎一声,钢刀“当啷”落地,他抱着扭曲的手腕,惊骇地看着眼前这看似文弱的少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是一怔。
“青阳!”林文渊又惊又喜。
沈孤雁亦是美眸一亮,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软剑如毒蛇出洞,剑尖颤动,瞬间划开另一名逼近黑衣人的咽喉!血光迸现!
林文渊也是精神大振,压下心中对儿子奇异力量的震惊,钢刀挥舞,一时间悬镜司的人也乱了阵脚。
林青阳初试身手,心中虽有些慌乱,但那桃花枝带来的不仅是气力,更有一种对战局本能的洞察。他不再硬拼,而是凭借骤然提升的速度与反应,在战团中穿梭,或掷出茶杯、砚台干扰敌人,或在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中,寻隙以巧劲击打敌人的关节、穴位。他的招式毫无章法,却每每出现在最让人难受的位置,让那些经验丰富的悬镜司探子也感到棘手非常。
三人合力,尤其是林青阳这意料之外的生力军,竟暂时顶住了悬镜司探子的围攻。惨叫声接连响起,不断有黑衣人倒下。最终,那为首者见势不妙,虚晃一刀,逼退沈孤雁,厉喝一声:“撤!”残余的几名探子毫不恋战,扶起伤员,迅速退走,消失在破碎的府门之外。
庭院内,一片狼藉,血迹斑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林文渊拄着钢刀,气喘吁吁,脸上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重与焦急。“快!他们只是暂时退走,悬镜司大队人马顷刻即至!”
他立刻唤来惊魂未定的林福,语速极快地下令:“林福,立刻召集所有仆役婢女,分发银钱,告诉他们,林家遭了强人,即刻起,遣散所有人!让他们各自逃命去,永远不要再回青桑城,也绝不可再提林家半个字!”
林福老泪纵横,却知事态严重,踉跄着跑去办理。
林文渊又看向闻讯赶来、吓得面无人色的林母,紧紧握住她的手:“夫人,祸事来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林母虽是一介女流,此刻却表现出惊人的坚韧,含泪点头。
“爹,娘,我们一起去北地,或是南璃……”林青阳急道。
“不可!”林文渊断然否定,“悬镜司耳目遍布天下,我们一家人目标太大,在一起绝无生路!必须分头走!”他目光决绝地看向林青阳和沈孤雁,“青阳,你随沈姑娘一路!她武功高强,江湖经验丰富,可护你周全!我与你母亲另走一路,悬镜司定然以为那密宝在我身上,可吸引追兵注意!”
“爹!”林青阳心如刀绞,他怎能在这时离开父母?
“听话!”林文渊厉声道,眼中却满是痛楚与不舍,“青阳,记住,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为父很抱歉,因为这些往事拖累了你们母子。往后这江湖……从此便是你的路了!”他又看向沈孤雁,深深一揖,“沈侄女,沈兄让你投奔我却又出了这些事....唉!”林文渊一声长叹。随机对沈孤雁行了一礼“青阳...就拜托沈侄女了!”
沈孤雁郑重还礼:“伯父放心,孤雁必以性命护公子周全!”
事态紧急,容不得儿女情长。匆匆收拾细软,在林家仆役们四散奔逃的混乱中,林文渊与林母从后门悄然离去,隐入小巷。而林青阳,则被沈孤雁带着,从另一方向离开了这座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府邸。
站在青桑城冰冷的街道拐角,回望那已然陌生的家,林青阳攥紧了拳头。前一刻还是书香萦绕的富家公子,下一刻却已成了朝廷钦犯,亡命江湖。烟雨江南的温婉在他眼中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血色江湖。
年方十六的林青阳,就此,莫名地、却又无可避免地,踏入了这片波澜壮阔又危机四伏的天地。他掌心中,那刚让他奇异克敌的桃花印记,似乎微微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