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皇宫,西暖阁。
缕缕珍贵的龙涎香自紫铜仙鹤香炉中袅袅升起,在透过琉璃窗格洒落的、带着暖意的午后阳光中,盘旋、舒卷,最终消散于雕梁画栋之间。阁内静谧,唯有朱笔划过上好宣纸时发出的、沉稳而规律的“沙沙”声。
这声音,来自端坐于紫檀木御案之后的大晋天子——朱常澈。
若是有久未面圣的老臣在此,定会惊愕地发现,此刻的皇帝陛下,与数月前乃至更早时候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记忆中那位因早年遇刺留下暗伤、常年面色苍白、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郁,对政务时常流露出厌倦之色的帝王,此刻竟是红光满面!他那原本有些松弛的面部肌肤似乎重新绷紧了些许,透出一种不太自然的、过于饱满的光泽。一双眼睛精光闪烁,不再浑浊,而是充满了某种近乎亢奋的专注力。就连那握着朱笔的手,也异常稳定,落笔果断,不见丝毫犹疑颤抖。
他正在批阅的,是几份积压已久、关乎漕运改制与边镇粮饷调配的棘手奏章。以往,这类繁琐且牵扯利益甚广的政务,总会让他心烦意乱,往往拖延或交由内阁商议。但此刻,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字里行间,朱笔挥洒,或准或驳,批示之言简洁有力,竟隐隐透出几分其年轻时锐意进取、乾纲独断的影子。
一股久违的、仿佛重新掌握自身命运与国家权柄的志得意满之感,在他胸中充盈。
就在这时,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靠近。身着绣蟒锦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魏无涯,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阶之下,躬身垂首。
“陛下。”魏无涯的声音尖细而恭敬,打破了阁内的宁静。
朱常澈并未抬头,笔尖在一个关于弹劾某地督抚的折子上划下一个有力的叉,随口道:“讲。”
“启禀陛下,”魏无涯禀道,“近日,朝中诸位大臣见陛下圣体康泰,勤于政务,宵旰忧劳,皆感奋不已,涕零称颂。尤其……尤其都将此归功于陛下慧眼识珠,钦封的那位国师真人。皆言此乃上天垂青,赐下高人辅佐明君,实乃我大晋即将扫除积弊、大治天下之吉兆!因此,联名上奏,恳请陛下对国师予以嘉奖,以彰其功,以慰众心。”
听到“国师”二字,朱常澈正在书写的朱笔微微一顿,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些许诡异满足感的弧度。
“嘉奖?自然要嘉奖,而且要重重的赏!”皇帝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魏无涯身上,那眼神锐利得让这位深藏不露的大宗师都感到一丝不适,“若非国师炼制的‘天灵延寿丹’,解了朕多年沉疴,让朕得以重振精神,朕岂有心思与精力,来理会这些堆积如山的俗务?”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那“天灵延寿丹”毫不掩饰的推崇与依赖。这丹药,不仅似乎缓解了他纠缠多年的旧伤,更让他感觉精力充沛,思绪清明,连带着看待这江山社稷,都仿佛焕然一新。至于这“新”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别的什么,此刻志得意满的皇帝,显然并未深思,或者说,不愿深思。
“国师近日,可有新的进展?”朱常澈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朕听闻,那‘破镜丹’,已有所成?”
魏无涯忙回道:“陛下明鉴。国师确已初步炼成‘破镜丹’,经悬镜司中好手试药,证实可助二流巅峰武者,无甚风险隐患,稳稳踏入一流之境。此丹若能量产,于我大晋军武,实乃一大助力。”
“二流入一流……”朱常澈低声重复了一句,脸上的满意之色仅仅维持了一瞬,便被更大的渴望所取代。他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目光灼灼地盯住魏无涯,“太慢了!魏伴伴,你告诉国师,朕要的,不是这种小打小闹!朕要的是能助人窥探宗师,乃至……踏足天人之境的灵丹妙药!让他放开手脚去研制,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即便是搬空半个国库,朕也在所不惜!”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拔高,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心。身体的“好转”与力量的初步展现,如同毒药般侵蚀着他的理智,让他不再满足于延年益寿,而是渴望掌控那足以镇压一切、超越凡俗的绝对力量!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高枕无忧,才能真正……为所欲为。
魏无涯心头一凛,深深低下头:“老奴明白,定将陛下旨意,原话转达国师。”
朱常澈似乎这才想起另一件要事,收敛了些许激动,问道:“北疆战事,近来如何?”
提及此事,魏无涯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语气也沉重了几分:“回陛下,情况……不容乐观。北莽似有邪法,近月来,前线屡屡奏报,敌军之中出现大量行为癫狂、悍不畏死、力大无穷,且仿若感受不到疼痛的士卒。这些人个体实力虽大多只在三流武者层次,但成千上万这般涌来,结成古怪阵势,对我边军将士士气与防线冲击极大。几位镇守雄关的大将军,皆被搞得焦头烂额,疲于应付。军中已有流言,说这是……北莽长生天显灵,赐福于莽军。”
“长生天?”朱常澈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装神弄鬼!朕有国师,何惧蛮夷邪神!”他略一沉吟,决断道:“传朕旨意,北疆一应军需,继续加大投入,务必保证前线供应。告诉兵部与诸位将军,给朕顶住!此外……”
他顿了顿,做出了一个看似圣明,实则暗藏机锋的决定:“国师炼成的‘破镜丹’,首批成品,优先供给北疆有功将士!朕要让他们看看,是我大晋的丹道厉害,还是他北莽的邪法更强!”
此举一石二鸟,既能快速提升边军高端战力应对危机,又能借此大规模测试“破境丹”的实战效果与潜在问题,甚至可能蕴含着借此丹药,进一步掌控、渗透军方力量的深层意图。
魏无涯眼中精光一闪,显然也洞悉了皇帝的部分心思,立刻躬身道:“陛下圣明!老奴即刻去办!”
待魏无涯的身影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去,西暖阁内重归寂静。朱常澈独自坐在龙椅上,望着窗外被宫墙分割的天空,夕阳的余晖将云层染成一片凄艳的赤金。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不再枯瘦、反而充盈着力量感的手指,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天人……国力……扫平北莽,威加海内……朕,全都要!”
...
视线越过千山万水,从森严的帝都转向浩瀚无垠的东方。
时间回溯到青冥子离开大晋皇宫之后。
彼时,这位青袍天人并未过多停留于北地的纷扰。他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以无上威势震慑了那位追求长生的皇帝,为徒弟林青阳暂时扫清了来自大晋官方的最大威胁。心中牵挂弟子,他本欲立刻动身,南下返回南璃,暗中为林青阳护道,静观其于红尘历练中成长。
然而,就在他御风而行,途经江南之地,即将折转向南璃之际。
一种毫无征兆的、强烈至极的悸动,猛然自他心神最深处涌现!
并非危机预警,也非故人召唤,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道韵感应。仿佛在极东之地的茫茫大海深处,有什么东西与他自身所契合的天地法则、与他那已臻天人合一境界的灵魂,产生了某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与吸引。
那感觉,如同沉睡的琴弦被无形的手指拨动,虽无声响,却在他浩瀚的心湖中荡开层层涟漪。
青冥子骤然停驻于云端之上,青袍在猎猎天风中拂动。他眉头微蹙,清澈而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空间的距离,遥遥投向那水天一色的东海方向。
他能感觉到,那引起共鸣之物,非同小可。其中蕴含的道韵,古老、纯粹,甚至可能涉及天地本源之秘,对他这等境界而言,诱惑力不言而喻。或许,是某件先天灵物出世?亦或是某处上古遗迹显现?甚至,可能与那渺茫的“天人之上”的境界,有着一丝关联?
他下意识地运转天人灵觉,遥遥推算远在南璃的徒弟林青阳的命数气运。卦象显示,此子近期虽有小劫波折,命途多舛,但并无倾覆之危,反而隐隐有破而后立、潜龙出渊之象。
一边是关乎自身道途、可能蕴含大机缘亦或是大风险的未知召唤;一边是需要历练成长、但目前看来暂无性命之忧的徒弟。
青冥子立于一座无名野山山巅如同立于云端,沉默良久。天风吹拂着他半白的发须,衣袂飘飘,宛如随时都会羽化登仙。
最终,对大道前路的探寻之心,以及对那奇异共鸣背后可能隐藏的、关乎此方天地更大秘密的好奇,压倒了对弟子暂时的担忧。
“罢了。雏鹰终须独自翱翔。此等机缘,或许于他将来,亦有益处。” 青冥子心中默念,已然有了决断。
他不再犹豫,身形一转,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青色流光,不再南下,而是径直朝着那感应传来的东方,破空而去!速度之快,远超之前,显示出他内心的迫切与重视。
然而,自这一日起,
这位新晋不久、本该在南璃继续搅动风云的天人境强者,便如同石沉大海,再未有任何消息传回。
....
而在那座位于南璃与大晋交界处,孤高险峻的半生峰。
山脚下的小镇,依旧保持着它那份与世隔绝般的宁静。林青阳在那家唯一的客栈里,租下了一间僻静的客房。他不需要舒适,只需要一个能暂时栖身、距离她最近的地方。
自那日在草庐立下“生死契约”,得知沈孤雁性命无忧,并因祸得福后,他焦灼欲焚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但那份牵挂,却未曾减少分毫。而且那份契约要他杀的人,竟是当今大晋天子,朱常澈!
接下来的八日,成了他生命中一段独特而煎熬的时光。
每一天,晨曦微露,或者夕阳西沉,他都会准时离开客栈,来到山峰之下。然后,深吸一口气,身形展动,便如同融入了山风雾气之中,沿着那条险峻异常的小径,向着峰顶的草庐疾驰而去。
这并非简单的赶路。他将这每日的往返,当成了对自己,对师尊青冥子所传绝学——《青冥御风》的一次次锤炼与领悟。
起初,他心中急切,身法虽快,却难免带着几分初学者之气,真气运转间,偶有滞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无数次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借力,在仅容足尖的险径上腾挪,在呼啸的山风中调整身形,他对“御风”二字的理解,愈发深刻。
他不再是与山风对抗,而是尝试去顺应它,融入它,借助它。身形变得越来越飘忽,如同山间一缕真正的青烟,几个起落间,便能掠过数十丈的距离。体内青冥真气在这样高强度的奔行与极致的身法控制下,愈发凝练精纯,流转不息。疲惫感依旧存在,但精神却在这一次次的极限挑战中,变得更加坚韧与空明。
每一次踏上峰顶,踏入草庐小院,闻到那熟悉的药香,从药童口中得到“沈姑娘气息平稳,仍在沉睡巩固”的答复后,他悬着的心才能暂时落下。虽然无法亲眼见到,但只要知道她安好,便足以支撑他度过下一个等待的日夜。
而每一次下山,踏着暮色或晨光,身形在险峻山崖间纵跃,他的心反而会变得异常平静。脑海中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孤雁清冷的面容,想起她偶尔流露的关切,想起她在地宫中决绝的眼神,也想起自己在她昏迷时许下的承诺。这八日的等待与修炼,不仅是武学的精进,更是他内心情感的沉淀与升华。那份原本或许还有些朦胧的情愫,在经历了生死考验与这寸步不离的守候后,变得无比清晰与坚定。
第八日,黄昏。
漫天晚霞如同打翻的胭脂,将西边的天空渲染得一片绚烂。层峦叠嶂的山峰在夕照下勾勒出深沉的剪影。
林青阳如同过去七日的每一个黄昏一样,身形灵动地在山壁间起落。《青冥御风》施展之下,他仿佛真的化作了一道风,轻盈地掠过最后一段险峻的崖壁,足尖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轻轻一点,身影便如同毫无重量般飘然而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草庐那安静的院落之中。
夕阳的金辉为小院铺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晾晒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余香。
他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因疾驰而略显凌乱的衣袍,平复了一下气息,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去向守在静室外的药童询问今日的情况。
然而,就在他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无限期盼与一丝习惯性的担忧,投向那间紧闭的静室窗户时——
静室内。
铺设着干净棉褥的床榻上,沈孤雁静静地躺着。长达八日的深层次沉睡,让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恢复了些许淡淡的红润,如同上好的白瓷上晕开了一抹胭脂。长而密的睫毛,如同两弯栖息的黑蝶,在眼睑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忽然,那蝶翼般的睫毛,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在那双紧闭了漫长时光的眼帘之下,眼珠开始缓缓地转动,似乎是在适应久违的光感,又像是在迷茫中探寻着自身的存在。
最终,在一片朦胧的、透过窗纸过滤后变得柔和的金色光晕里,在周身萦绕的、令人安心的浓郁药香中,她缓缓地、带着一丝初醒的懵懂与恍惚,睁开了双眼。
清澈的眸子,如同被初雪融化后的山泉洗涤过,剔透而明亮,倒映着从窗棂缝隙顽强渗透进来的、那最后一缕如同琥珀般温暖而珍贵的夕阳余晖。
世界,重新在她眼前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