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突革那一步踏出,祭天台仿佛都为之震颤。
并非物理上的摇晃,而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空气不再是无形无质,而是化作了粘稠的、沉重的水银,疯狂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束缚着每一个人的动作,阻滞着每一缕内息的流转。修为稍弱者,如沐清风、何足道等人,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胸口如同被千斤巨锤砸中,喉头一甜,鲜血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身形摇摇欲坠。即便是林青阳、沈孤雁这等根基扎实、意志坚定者,也感到举步维艰,每一次挥剑,每一次腾挪,都仿佛是在逆着滔天洪流前行,需要耗费比平日多数倍的气力。
兀突革甚至没有特意针对某个人。他只是站在那里,周身缭绕着那肉眼可见的、扭曲光线的幽绿色气焰,那气焰之中,隐约有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在哀嚎,有蛮荒巨狼的虚影在仰天咆哮。他随意地抬了抬手,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幽绿光束,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蟒,无声无息地射出,目标并非任何一位宗师,而是直指依然在奋力攻击青铜鼎护罩的雷动!
雷动身为霹雳堂之主,性子刚烈,反应亦是极快,感受到致命威胁,怒吼一声,周身雷火真气瞬间催谷到极致,双拳交错,悍然迎上!
“轰——!”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雷火与幽绿邪光猛烈碰撞,气浪翻滚。然而,那幽绿光束只是微微一顿,便以摧枯拉朽之势,轻易地撕裂了雷动的护体雷火,穿透了他的拳劲!
“噗!” 雷动如遭雷击,整个人向后抛飞出去,人在空中已是鲜血狂喷,胸前一个碗口大的焦黑伤口触目惊心,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重重摔落在祭天台边缘,生死不知。
随手一击,便重创一位以攻击力着称的宗师!
这就是半步天人之威!超越了凡俗武学理解的界限,近乎神通!
千晓先生脸色煞白,急声喝道:“不可力敌!结阵自保,寻找机会!” 众人心中一片冰凉,原本因为两位巅峰大宗师在场而升起的一丝底气,此刻已被这绝对的力量差距碾得粉碎。
然而,林青阳在极度的压迫与恐惧之中,凭借桃花枝赋予的超凡灵觉,却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异常。兀突革的力量确实浩瀚如海,恐怖绝伦,但那幽绿能量的流转,偶尔会出现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仿佛驱动这股力量的核心,并非如臂使指,而是有些迟缓和生涩。而且,他眼中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光芒并非恒定,时而炽盛如燃烧,时而却又会莫名地黯淡、混乱一瞬,那眼神中的非人冷漠与疯狂,也似乎在交替占据上风,使得他的气息偶尔会出现一丝不稳定的波动。
就在这时,另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出现了。原本与枯禅大师对峙,杀气腾腾的北莽大汗阿里不哥,在兀突革展现出半步天人的恐怖实力后,竟然缓缓收起了攻势。他握着金刀的手依然青筋暴起,脸色阴沉得可怕,但那目光,却不再是死死锁定枯禅大师,而是转向了场中如同神魔般的兀突革。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强大力量的忌惮,有身为大汗却被无视的愤怒,但更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冰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快意与等待?
他没有再出手攻击中原武者,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将自己置于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他只是用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对自己麾下的天鹰金卫和不断涌来的其他王庭卫士下达了命令:
“杀!将这些亵渎圣地的中原老鼠,给本汗——碎尸万段!”
战局急转直下。失去了雷动这一强大战力,剩余的众人又要抵挡潮水般涌来的北莽卫士,又要承受兀突革那无处不在的恐怖威压,防线岌岌可危。唐影的暗器在如此混乱和威压下,效果大减;林青阳与沈孤雁双剑合璧,也只能勉强自保;千晓先生更是险象环生。
眼看防线即将彻底崩溃,所有人都要被这绝对的力量碾碎,葬身于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阿弥陀佛……”
一声平和却带着决绝禅意的佛号响起,声音不高,却仿佛拥有穿透一切混乱与绝望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心中。
众人不由自主地望去。
只见一直沉默抵御阿里不哥的枯禅大师,缓缓抬起了头。他那原本枯槁、如同老树皮般的面容,此刻竟泛起了一种奇异的光泽。那不是生机,而是一种介于寂灭与新生之间的、难以言喻的辉光。
“石帮主,诸位...”枯禅大师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团,与另一道同样决绝的目光相遇,“老衲先行一步了。”
石破天浑身浴血,闻言却是咧嘴一笑,那笑容带着江湖草莽特有的洒脱与豪迈,更有一股撼天动地的悲壮:“哈哈哈!老和尚,等等俺!黄泉路上,有个伴儿,也不寂寞!”
下一刻,两股撼天动地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枯禅大师双手合十,眼眸中最后的慈悲化为斩断一切的决绝。他低诵真言,周身原本内敛的佛门真气,如同解开了某种古老的封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燃烧、升华!他的皮肤下仿佛有金色的流光在奔涌,干瘦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充盈,道道璀璨夺目的金色佛光自他体内迸射而出,将他映照得如同一尊降临凡间的金身罗汉!
少林无上禁忌秘法——涅盘往生诀!
此法并非追求杀敌,而是将毕生修为、血肉、乃至魂魄,都在一瞬间极尽升华,化作至纯至阳的涅盘佛火,燃尽一切污秽,照亮前路,亦燃尽自身!他的气息疯狂攀升,瞬间冲破了大宗师的界限,无限地逼近了那半步天人之境!那浩瀚、祥和却又带着寂灭意志的佛光,硬生生地将兀突革那弥漫全场的邪异威压撑开了一片净土!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大明咒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夜空,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上佛法真意,化作金色的真气,环绕着枯禅大师飞舞,主动迎向那幽绿色的邪异能量!
与此同时,石破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啸声中充满了不甘、愤怒,更有一种“老子这辈子轰轰烈烈,值了!”的极致豪情!
“丐帮列代帮主在上!不肖弟子石破天,今日便要放肆一回了!”
他不再压制体内早已沸腾如岩浆的内力,反而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其彻底点燃!丐帮世代相传,非到万不得已、与敌偕亡之时绝不轻动的禁术——焚天燃命大法,悍然发动!
“轰!”
赤红色的烈焰,并非虚幻,而是由他燃烧的生命精气与磅礴真气实质化而成,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他周身每一个毛孔中喷涌而出!他的头发、眉毛瞬间焦枯卷曲,皮肤变得赤红如火炭,肌肉贲张欲裂,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从炼狱中走出的火焰战神!那炽热、暴烈、一往无前的气势,竟达到了与枯禅大师涅盘佛光分庭抗礼的程度!
他以生命为燃料,换取这片刻的、足以撼动半步天人的极致力量!
“老妖怪!吃俺一拳!”
石破天狂笑着,无视了周围刺来的刀枪剑戟,将所有燃烧生命换来的力量,凝聚于一双铁拳之上,整个人化作一道赤红色的流星,带着焚尽八荒、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悍然冲向兀突革!
枯禅大师亦同时而动,金色佛光凝聚成一只巨大的佛掌,掌心中“卍”字佛印旋转,带着净化与镇压的无上伟力,拍向兀突革!
两位燃烧生命的巅峰大宗师,一佛一俗,一金一赤,如同两颗逆向撞向黑暗的太阳,以无可阻挡的决心和力量,死死地缠住了半步天人的兀突革!
“轰隆隆——!!!”
前所未有的恐怖能量风暴在祭天台中心爆发!金色佛光、赤红烈焰与幽绿邪气疯狂地碰撞、交织、湮灭!刺目的光芒让人无法直视,狂暴的气流如同利刃般四散飞射,将靠近的北莽卫士如同割草般掀飞、撕碎!连那坚固的祭台巨石,都开始出现道道裂痕!
兀突革那原本冷漠扭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甚至是一丝……被蝼蚁撼动后的惊怒!他周身幽绿气焰剧烈翻腾,双掌齐出,勉强抵挡着这来自两个方向的、以生命为代价的决死攻击。他那力量运转间的凝滞与迟涩,在这极致压力的逼迫下,似乎变得更加明显了几分,而眼神中的混乱也时而闪现,使得他的反击并非完美连贯。
那笼罩全场的、令人绝望的领域威压与北莽军阵,在这两股燃烧生命的极致力量的冲击下,终于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缺口!
“走!!!”
石破天那混合着烈焰燃烧与生命流逝的嘶哑怒吼,与枯禅大师最后一声悠远而平和的佛号,如同两道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记住今日!莫要让我等白死!将此间真相,带回中原——!!!”
林青阳的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他看着那在幽绿邪气中依旧璀璨夺目的金色佛光与赤红烈焰,看着那两道顶天立地、却正在飞速燃烧、走向寂灭的身影,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走!” 沈孤雁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用力拉了他一把。
千晓先生老泪纵横,嘶声道:“不能辜负二位前辈!走啊!”
唐影一言不发,身形如电,率先冲向那道被撕开的能量缺口,手中暗器如同泼水般洒向试图合拢缺口的北莽卫士。
沐清风与不足道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绝。
“林少侠,沈姑娘,诸位!保重!” 沐清风朗声长笑,“长河弟子,何惜此头!” 他剑势一转,不再寻求自保,而是化作一道决绝的剑光,主动迎向了追兵最密集之处!
“昆仑不足道,今日便与沐兄同行!” 不足道长啸一声,流云手施展到极致,掌影漫天,死死缠住了数名天鹰金卫的统领!
他们是在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同伴铺设一条通往生路的血途!
林青阳死死咬住嘴唇,直至尝到腥甜的血味。他猛地转身,拉起沈孤雁,与千晓先生、墨文以及另外两名侥幸存活的一流好手,顺着那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缺口,如同受伤的猛兽般,疯狂地向外冲杀!
身后,是沐清风、何足道等人力战而竭,最终被乱刃分尸的惨烈景象!是那祭天台中心,依旧在持续爆发的、仿佛要毁灭一切的恐怖能量轰鸣!
他们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冲下祭天台,冲破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包围圈。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内力不计代价地挥霍,身上添了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林青阳的长剑染满了血,沈孤雁的素衣早已被染成暗红,千晓先生为了掩护众人,硬接了一记冷箭,肩胛骨几乎被射穿……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王宫范围,遁入外面错综复杂的巷道时,身后传来了北莽大汗阿里不哥那混裹着苍狼真气,冰冷彻骨、传遍全城的声音:
“传本汗令!这些中原武者,亵渎长生天,刺杀大祭司,罪无可赦!北莽境内,所有部落、所有军队,见之即杀!提其头颅来见者,封统领,赏金万两!纵其逃脱者,以同罪论处,株连部落!”
整个腾格里城,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彻底苏醒了过来!号角声此起彼伏,更多的火把被点燃,马蹄声如同奔雷般从四面八方响起!
接下来的半个月,是林青阳等人一生中最为黑暗、最为惨烈的逃亡之旅。
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在北莽广袤的领土上亡命奔逃。荒原、戈壁、雪山、密林……都留下了他们浴血的足迹。王庭铁骑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停地追缉;各地的驻军在重赏和严令下,布下层层关卡;更可怕的是那些神出鬼没、不惧死亡的“不死士兵”小队,它们往往在最为疲惫、最为松懈的时刻发动突袭。
战斗几乎无日无止。每一次遭遇,都是生死搏杀。内力消耗殆尽,便靠着意志力挥动武器;干粮吃完,便茹毛饮血;伤口来不及处理,便草草包扎,任其溃烂发炎。几名残存的一流好手,在一次被“不死士兵”夜袭中,为了掩护他们,毅然引爆了随身携带的霹雳子,与敌人同归于尽。
每个人都到了极限,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支撑着他们的,唯有那祭天台上两位前辈最后的怒吼与嘱托,唯有那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必须将真相带回去的信念。
半个月后,残存的四人——林青阳、沈孤雁、千晓先生、唐影,终于如同风中残烛,踉跄着逃入了北莽左贤王——察提·帖木儿的领地边界。
这里的风貌与王庭腹地已然不同。草原依旧广袤,但隐约可见一些受中原影响的痕迹,比如某些部落聚集地出现了类似中原的土坯房,甚至能看到零星的、种植着耐寒作物的田垄。
四人躲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个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身上血迹斑斑,气息萎靡到了极点。林青阳拄着剑才能站稳,沈孤雁靠在他身边,脸色苍白如纸。千晓先生肩头的箭伤已经化脓,高烧不退,全靠唐影用药物勉强吊着一口气。唐影自己也是内伤沉重,气息紊乱。
“再……再往前,就是左贤王的核心势力范围了。” 千晓先生声音虚弱,强打着精神分析,“根据……根据之前的情报,此人……或许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就在他们稍作喘息,商议如何接触左贤王势力时,在数十里外,左贤王那顶装饰着中原瓷器、悬挂着山水画、显得格格不入的华丽王帐内,正在进行着一场决定他们命运的对话。
一名风尘仆仆、神色倨傲的王庭使者,正昂首立于帐中,他的身边,还跟着一名眼神冷漠的萨满,显然是兀突革派来的监视者。
“左贤王!” 使者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大汗有令!那些亵渎圣地、罪该万死的中原余孽,已确认逃入你的领地!大汗命你,即刻发动麾下所有部众,封锁各处要道、水源,严密搜查!务必将其擒获,死活不论,献于王庭!若有延误或疏漏……” 使者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左右,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端坐在铺着狼皮主位上的察提·帖木儿,身穿一袭宝蓝色的锦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儒雅,若非身处这草原王帐,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中原哪位饱学文士。他听完使者的话,脸上立刻堆起了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震惊、愤怒与恭敬的神色。
他猛地站起身,抚胸躬身,语气显得异常惶恐和坚决:“请尊使回禀大汗!竟有如此狂徒,敢亵渎至高无上的长生天,惊扰大祭司清修,实在是我北莽之耻,罪该万死,万死难赎其罪!”
他直起身,脸上浮现出凛然之色:“请大汗放心!帖木儿深受王恩,镇守此地,岂容此等恶徒在我领地内逍遥?本王立刻传令下去,调派所有能动用的兵马,封锁边境,严查过往!就算掘地三尺,也定要将这些老鼠揪出来,碎尸万段,以儆效尤,以正视听!”
他言辞恳切,态度谦卑而积极,甚至带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愤怒。
那使者见他如此表态,脸色稍缓,点了点头:“左贤王深明大义,最好不过!此事关乎长生天威严与大祭司安危,大汗极为重视,望左贤王莫要辜负圣望!”
“不敢,不敢!帖木儿定当竭尽全力!” 左贤王连连保证,亲自将使者与那名萨满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大帐,并吩咐手下以最高规格招待。
然而,当帐帘缓缓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与声音后,察提·帖木儿脸上那谦卑、惶恐、愤怒的表情,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变得平静无波,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他缓步踱回帐内,走到那幅描绘着江南烟雨的山水画前,手指轻轻拂过细腻的绢布,仿佛在感受那远隔万里的风雅。
“王庭……呵呵,好大的威风。”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不死士兵……大祭司……半步天人……真是,了不得啊。”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全力追杀?自然是……要追杀的。” 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画中的山水诉说,“大汗之令,岂敢不从?只是……这茫茫草原,老鼠又如此狡猾,怎么追,什么时候能追到,或者……‘不小心’让他们溜掉了那么一两只……这其中,或许就有不少,可供斟酌的余地了。”
他沉默片刻,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帐阴影处,低声唤道:“乌恩。”
一道如同幽灵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角阴影中,单膝跪地,正是他最为信赖的心腹死士。
察提·帖木儿看着他,目光深邃,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找到他们。要活的。记住,绝对……不能惊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