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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方才议定韩家民兵游击方略与人事安排的激昂气氛尚未完全沉淀,便被门外廊下传来的一阵急促却稳重的脚步声打断。

守在门口的吴六子警觉地探头望去,看清来人后,立刻转身入内,抱拳躬身,声音清晰而恭敬:“启禀殿下,任孔当大人与郑与侨大人在外求见。”

朱慈烺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抬手轻拍额头,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瞧孤这记性。昨夜两位大人来,孤见天色已晚,便让他们先回去歇息了,说好今日再详谈。快快有请。”

吴六子应声“是”,转身快步而出。片刻后,只见任孔当与郑与侨二人,一前一后,步履沉稳却难掩疲惫地步入正堂。两人皆是典型的文士装扮,身着半旧却整洁的直裰。

二人手中,各捧着一摞厚厚的、以靛蓝布面仔细装订的账簿册页,册脊以白色签条标注着类别与日期,显得极为郑重其事。

踏入堂中,二人目光迅速扫过室内,立刻看到端坐主位的太子,以及一旁已然就座的山东巡抚邱祖德、新任巡抚记室韩世奇等人。

他们当即停下脚步,先将手中沉重的账簿小心置于脚旁青砖地上,随即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袍袖与巾冠,趋前数步,对着朱慈烺推金山倒玉柱般行下三叩九拜的大礼,动作标准,声音虽带疲惫却异常清晰恭谨:“臣任孔当(郑与侨),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慈烺和煦一笑,虚抬右手:“两位爱卿平身,不必多礼。忙碌一夜,竟如此迅速便将所有账目理清了?”

任孔当与郑与侨这才起身。任孔当微微躬身,回道:“回殿下,殿下托付之事,关乎军需民生,臣等岂敢稍有怠慢。昨夜回衙后,即刻与几位得力书吏挑灯夜战,核对、分类、誊录,已将昨日所有捐献之钱粮、物资,逐项登记造册完毕,特来向殿下复命,请殿下御览。”

说着,他与郑与侨再次躬身,将地上的账簿郑重捧起。

侍立一旁的王之心不需太子示意,已悄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两人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账簿,转身轻放在朱慈烺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

朱慈烺并未立刻翻阅,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最上面一本账簿那略显粗糙的蓝布封面,指尖传来厚实沉重的触感,可见其中记录之详实巨细。他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任、郑二人疲惫却认真的面庞,语气中充满赞许:

“一夜之间,便能将如此庞杂巨细的账目厘清造册,条分缕析,二位大人办事,果然高效稳妥,孤心甚慰。辛苦了。”

任孔当连忙谦逊道:“此乃臣等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全赖殿下威德感召,各方捐献踊跃,账目本身清晰,臣等不过是据实记录,谨防错漏,不敢有负殿下所托。”

郑与侨也补充道:“殿下,所有捐献项,无论是银两、粮秣、布匹、药材、铁料乃至车马舟船,均已分门别类,登记在册。每一项皆注明捐献方姓名籍贯、捐献数额、时价估值、交割时间及具体接收人姓名职司。后续任何支取、调拨、核销,皆可依册稽考,有据可查,绝无含糊之处。”

朱慈烺颔首笑道:“甚好。账目清晰,收支有度,开源节流,此乃理财之本,亦是取信于民、取信于将士之基石。二位大人此番劳苦功高。”他指了指邱祖德下首的空位,“快请坐下说话。忙碌整夜,想必早已饥肠辘辘。王伴伴,再为两位大人添两份早膳来。”

王之心躬身应下,立刻低声吩咐身后的小内侍去准备。

任孔当与郑与侨再次谢恩,这才依言在空位上坐下,姿态依旧保持着文士的端正。

朱慈烺这时站起身,踱步至堂中,笑着对众人道:“来得正好,孤给诸位引荐一下。”他首先指向身旁的邱祖德,语气郑重:“这位,便是山东巡抚,邱祖德邱大人!方才抵达济宁。”

任孔当与郑与侨闻言,脸上立刻露出肃然起敬之色,连忙起身,对着邱祖德躬身长揖,礼数周到:“下官任孔当(郑与侨),参见抚台大人!”封疆大吏的身份,在文官体系中自是崇高,两人不敢有丝毫怠慢。

邱祖德也立刻起身还礼,语气温和持重:“二位大人不必多礼。邱某初来乍到,日后政务、军务,还需仰仗二位同心协力,共度时艰。”他虽为巡抚,但深知眼前这二位乃是太子近臣,且刚立下大功,态度十分谦和。

朱慈烺又指向韩世奇,介绍道:“这位是历城韩家现任家主,韩世奇。韩家满门忠烈,五年前济南守城,韩承宣公率阖族子弟、家丁、乡勇五百余众,于巷陌之中力战殉国,可谓忠贯日月,义薄云天。世奇如今暂领巡抚记室之职,协助邱大人处理日常文牍。”

任孔当与郑与侨听到“韩承宣”之名,脸上顿时涌现出深深的敬佩与难以掩饰的惋惜,再次向韩世奇郑重行礼:“原来是忠烈之后!失敬失敬!韩公壮烈,天下共钦!韩记室年轻有为,克绍箕裘,继承家志,令人感佩!”

韩世奇连忙起身回礼,连称不敢:“二位大人过誉了。世奇愧不敢当,先祖与家父所为,乃人臣本分。世奇唯有效死尽力,恪尽职守,以报国恩而已。”

朱慈烺随后又转向邱祖德和韩世奇,指着任孔当介绍道:“邱大人,世奇,这位是任孔当任大人,原山西阳曲知县,为官清廉,干练有为,如今是孤的东宫左春坊中允,负责章奏文书,参赞机要,乃孤之臂助。”

任孔当再次向邱祖德躬身:“抚台大人。”

邱祖德回礼,语气诚恳:“任中允,果然是国之栋梁,殿下得人矣。”

最后,朱慈烺指向郑与侨:“这位是郑与侨郑大人,兖州府学优廪生,出身本地望族,为人慷慨忠义,如今是孤的东宫右春坊中允,协助任大人处理文牍,并负责与地方士绅联络沟通,于稳定地方,功不可没。”

郑与侨也向邱祖德行礼:“晚生郑与侨,见过抚台大人。日后还请抚台大人多多指教。”

邱祖德微笑颔首:“郑中允年轻有为,又是本地俊杰,熟悉风土人情,日后山东事务,正需多多借重贤弟之力。”

一番引荐,堂内文官系统的主要人物算是相互认识了,气氛融洽,彼此之间都带着对太子麾下同僚的尊重与初步的认可。

朱慈烺看着眼前这几位风格各异却皆具才干的文士——沉稳的邱祖德、干练的任孔当、锐气的郑与侨、忠勇的韩世奇,心中颇为满意。这是他未来行政班底的雏形,是乱世中凝聚起来的一点文脉星火。

此时,王之心已指挥护卫,为任孔当和郑与侨也送上了简单的早膳:清粥、小菜、面点。朱慈烺示意大家不必拘礼,边吃边谈。

众人安静用餐片刻后,朱慈烺放下竹筷,用素白巾帕擦了擦嘴角,神色逐渐变得郑重起来。他目光缓缓扫过邱祖德、任孔当、郑与侨、韩世奇四人,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

“邱大人,任大人,郑大人,韩记室。”

四人闻声,立刻放下碗筷,收敛心神,正襟危坐,目光聚焦于太子,凝神倾听。

朱慈烺站起身,在堂内缓缓踱步,象牙色的袍角轻轻拂过地面,他仿佛在梳理着自己接下来的思路,最终停在众人面前,目光沉静而深邃:

“如今,济宁局面初开,百废待兴,亦百事待举。军政庶务,千头万绪;文书往来,日益频繁;策略谋划,需集思广益;民情沟通,需及时顺畅;乃至与各方势力、周边州府的文书交涉,皆非等闲。”

“孤虽有心事必躬亲,然精力终究有限,且需专注于军务大局,督练新军,以御强敌。故而,文事一途,亟需一位能总揽全局、协调各方、经验丰富、持重老成之重臣,为孤分忧代劳。”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邱祖德身上,语气变得极其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托付的意味:

“邱大人,你身为山东巡抚,封疆大吏,熟悉地方政务,久历官场风波,老成持重,威望素着。”

朱慈烺加重语气:“孤意,从即日起,便由你,邱祖德,全权负责孤身边之一应文事幕僚事务!总揽机要文书、参赞军国机宜、协调民政庶务、沟通地方士绅、起草檄文诏令之责!此乃孤之喉舌耳目,亦是政令所出之关键,望卿慎之重之。”

邱祖德闻言,浑身微微一震,眼中闪过惊讶、激动与骤然压下的无比沉重的责任感。他立刻起身,撩袍便欲行大礼。

朱慈烺却伸手虚扶,止住了他的动作:“邱大人不必多礼,且听孤说完。”

他继续道,条理清晰,权责分明:

“任孔当任大人,郑与侨郑大人,皆为东宫僚属,才思敏捷,忠心可靠,便作为你的主要辅佐。”

“任大人精于案牍,熟悉典章制度,心思缜密,可主要负责章奏起草、文书往来、归档稽核;郑大人熟悉本地情弊,与士绅交往甚密,消息灵通,可主要负责民情搜集、舆情分析、士绅联络、部分对外文牍往来。”

朱慈烺看向一旁的韩世奇,说道:“韩世奇韩记室,年轻干练,忠勇可嘉,便随你身边,学习历练,处理日常文移,传递消息,协助你处理各项紧急杂务。”

他的目光扫过任、郑、韩三人,语气转为严肃:“尔等三人,需精诚协作,和衷共济,尽心辅佐邱大人。遇事需多商议,勤汇报,若有疑难,当及时请示,不可专断,亦不可推诿拖延。一切以效率、准确、稳妥为要,不可有误!”

众人都行礼答道,“请殿下放心。”

朱慈烺点点头,看向邱祖德,语气沉凝,充满了最终的托付之意:

“此外,济宁知州尹希廉尹大人,熟悉本地民政刑狱,人地两熟,亦需纳入此文书幕僚体系之中,协助你处理地方具体政务之衔接与执行。邱大人,你久为方面大员,深谙官场协调之道,当知如何运用得当,使各方力量为我所用。”

“孤便将这文事、策略、民政沟通之责,全权托付于你!望你不负孤望,替孤打理好这案头笔下之事,确保政令畅通,文案无滞,人心凝聚!可能做到?”

这番安排,思虑周详,既给予了邱祖德极高的信任和权力,让他这位巡抚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子在文政方面的首席幕僚长,又充分考虑和发挥了任、郑、尹、韩等人的特长与背景,形成了一个以邱祖德为核心,各有分工、相互协作、有机统一的秘书班子雏形,为日后更复杂的政务处理打下了基础。

邱祖德听完,心中涌起巨大的感激、知遇之恩与沉甸甸的责任感。太子这是将机要文权、信息枢纽尽数相托,是何等的信重!

他不再犹豫,后退一步,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沉毅:

“臣!邱祖德,叩谢殿下信重!殿下以心腹之事相托,臣敢不竭尽驽钝,呕心沥血!必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协调各方,处理好每一份文书,参详好每一条策略,沟通好每一处关节,确保殿下政令畅通无阻,文案处置及时妥当,绝不因文牍之事贻误军国大计!”

“若有差池,臣甘当重罪!请殿下放心!”

任孔当、郑与侨、韩世奇也立刻起身,跪在邱祖德身后,齐声道:“臣等遵命!定当同心协力,尽心辅佐邱大人,办好差事,恪尽职守,绝不辜负殿下厚望!”

“好,好,都起来吧。”朱慈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亲手将邱祖德扶起,“有邱卿此言,有诸位爱卿同心同德,孤这文事一途,便可暂告无忧矣。”

众人起身归座,脸上都带着被信任、被重用的振奋之色,以及一份沉甸甸的使命感。

朱慈烺坐回主位,思路继续延伸,对侍立一旁的赵啸天道:“赵指挥使。”

赵啸天立刻抱拳,声如洪钟:“末将在!”

“邱大人、韩大人,以及任大人、郑大人,日后便常在这州衙之内视事。孤命你,即刻着手,扩建、整理州衙东侧那几处闲置的廨舍院落,清扫整饬,作为诸位大人处理公务的值房与议事之所。”

朱慈烺顿了顿,说道,“所需桌案、椅凳、笔墨纸砚、档案柜架、灯烛炭火等一应办公用具,务必配备齐全,保障供应,不可短缺。可能做到?”朱慈烺吩咐得极其细致,显是对文事工作的重视与支持。

赵啸天咧嘴一笑,拍着胸脯保证:“殿下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末将身上!保证给几位大人收拾得窗明几净,桌椅齐整,要笔墨有笔墨,要灯烛有灯烛,绝不让大人们为这些琐碎杂事费心耽误功夫!”

朱慈烺点点头,又对王之心道:“王伴伴,宫内文书往来流程、用印存档之规矩,你最为熟悉。日后与邱大人这边,需密切配合,文书传递、用印请示、归档备查,皆需顺畅无碍,不可有误。”

王之心躬身道:“老奴明白。定当与邱大人、诸位大人勤加沟通,配合无间,绝不敢耽误殿下政务。”

一切安排妥当,朱慈烺感到心中一件关乎行政运转的大事初步落地,心情稍感舒畅。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筋骨,对众人笑道:“好了,文事初定,孤心甚安。诸位也都用过早膳了,不如随孤一同出城去看看如何。瞧瞧粥棚施粥的实际情形,再看看南门外征兵的热闹场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齐声应道:“臣等遵命!”

朱慈烺率先向堂外走去,邱祖德、任孔当、郑与侨、韩世奇四位新组成的文僚核心紧随其后,赵啸天、王之心等人也簇拥着。吴六子早已机灵地跑出去调集护卫。

阳光穿过廊庑,洒满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清新气息,却也夹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声。朱慈烺深吸一口气,望着济宁城头飘扬的旗帜,步伐坚定而充满力量。他的班底正在一点点充实,文武初具雏形,前路虽仍漫长艰险,但希望之光,已在这忙碌的清晨愈发清晰。

一行人出了州衙仪门,在吴六子安排的近两百名精锐护卫的严密簇拥下,向着济宁东门而行。街道上比往日更加熙攘,人流如织,神色各异。有推着独轮车匆匆赶路的贩夫,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有驻足观望、交头接耳的市民,更有大量面有菜色、携家带口、眼神茫然的流民模样的人,朝着南门方向涌动。

嘈杂的声浪中,一些零碎的对话不可避免地飘入朱慈烺耳中:

“……快走快走!去南门那边!听说太子爷招兵,管吃管住,能吃饱饭,每月还有实打实的饷银拿!”

“真的假的?这年头还有这等好事?别是骗人去送死的吧?”

“真的!千真万确!我邻村王老五家的二小子,昨天就去登记了,当场就领了两个杂面饼子!还说只要是青壮,报了名,全家都能跟着进军营安排的地方,饿不死!”

“老天爷开眼了啊!这兵荒马乱的,卖儿卖女都活不下去,总算…总算有条活路了……”

“同去同去!赶紧的,去晚了怕名额满了!”

赵啸天走在邱祖德身边,趁着行路的间隙,低声向他更为详细地解释着朱慈烺昨日亲自定下的那套新颖而务实的征兵规则,尤其重点说明了“保障队”的设置理念——将那些因年龄、体质或家累不宜编入一线战兵序列者,并非简单淘汰,而是纳入保障队体系,负责营建、运输、炊事、医护等后勤保障,同样给予基本粮饷,使其家庭得以存活,既保全了人力,又安定了军心民心。

邱祖德仔细听着,心中掀起巨大波澜,脸上难掩震惊与钦佩。他久在官场,熟知以往官府征兵多是强征硬拉、绳捆索绑,视军户如牛马,何曾见过如此顾及士卒家小、给予活路和尊严的举措?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之中,太子此法,无异于在无边黑暗的干柴堆中投入了一把烈火,能迅速点燃人心,凝聚民力军心于一处。

他不由得暗自深深赞叹,这位少年太子,不仅手段雷霆、魄力惊人,更深谙人心,其心思之缜密、布局之长远、胸怀之仁厚,远超他的想象,绝非寻常少年郎,真有中兴雄主之气象。

心下正自感慨万端,众人已来到东门城防处。只见城门内外,虽有比平日多了数倍的人流,却并未显得过分混乱。

守城兵士盔甲鲜明,兵器锃亮,精神抖擞,严格却并不粗暴地盘查着进出人员,眼神锐利,动作干练,透着一股子久经训练的精悍之气,与邱祖德印象中那些慵懒散漫、欺压百姓的卫所兵截然不同。

城头望楼之上,旗帜招展,哨兵的身影清晰可见。

朱慈烺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点头赞许。吴六子早已上前与守门的哨官低声沟通。那哨官听闻太子亲至,立刻肃然敬礼,不敢怠慢,迅速命令兵士让开通道,并率领手下躬身行礼。朱慈烺微微颔首,一行人顺利出了东门。

甫一出城,尚未过护城河桥,眼前的景象便让朱慈烺心头骤然一紧。

河对岸,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溃堤的潮水般涌动,蔓延开来。目光所及,大多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扶老携幼,步履蹒跚,许多人几乎衣不蔽体,瘦骨嶙峋。

他们大多眼神空洞麻木,却都朝着南面的方向艰难地、本能地移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汗臭、污垢、疾病、饥饿以及绝望交织在一起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嘈杂的声浪更加清晰,夹杂着嘶哑的呼喊、孩童的啼哭、痛苦的呻吟,以及一种沉闷的、无数人踩踏地面发出的隆隆声。

远远地,能听到有人用尽力气、反复嘶吼:“快往前!太子爷开粥棚了!在南边安阜街!去晚了就没了啊!快啊!”

人群因此更加骚动,不时发生推搡和哭喊,维持秩序的兵士大声呵斥着,努力防止踩踏的发生。

吴六子和赵啸天立刻高度警惕起来,手势频出,示意护卫们迅速收缩队形,刀出半鞘,盾牌微举,将朱慈烺和几位文官紧紧护卫在中央,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吴六子快步来到朱慈烺身前,躬身请示:“殿下,尹希廉大人和州衙的吏员、衙役们就在东门外南侧的安阜街上开设了粥棚,此刻想必正忙。是否末将去请尹大人过来禀报?”

朱慈烺摇摇头,目光仍凝重地望着前方纷乱如蚁群的人群:“不必。尹大人正忙于赈济,不必打扰。前方直走是何处?”他需要更全面地了解城外的情况。

一旁的任孔当上前一步,躬身回道:“禀殿下,过了前方这座护城河桥,便是东门外的粉莲街,乃城外主要街道之一。沿粉莲街往东,过了那片洼地,靠近杨家坝拱桥那一带,便是…便是济宁城有名的…‘菜人市’。”

他的声音到最后,不由自主地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晦暗。

“菜人市?”朱慈烺眉头骤然锁紧,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陡然放大,“这是何地?买卖菜蔬的集市?”他几乎能猜到答案,但仍抱着一丝侥幸。

任孔当面色瞬间变得更加晦暗,他低下头,不敢直视太子的眼睛,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回殿下,并非…并非菜蔬集市…那,那是…是买卖人口的地方。”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般砸在每个人心上。

“买卖人口?”朱慈烺的心猛地向深渊沉去,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窜上,瞬间席卷全身。他来自一个生命尊严至高无上的时代,即便对明末的黑暗有所了解,但亲耳听到“菜人市”这三个字被如此直白地证实,仍感到一阵剧烈的生理性不适与翻涌的怒火。

他强压着胸腔里翻腾的情绪,追问道,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层冰霜:“《大明律》明令禁止,‘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略卖至死或伤人者,甚至凌迟处死!为何此地竟敢如此猖獗,公然设市?官府何在?律法何在?!”

任孔当见太子语气转冷,面色阴沉如水,心中惶恐,连忙更深地躬身,语气充满了苦涩与深深的无奈:

“殿下明鉴,《大明律》确有此令,且极其严厉。然…然连年战乱,赤地千里,蝗旱相继,鞑虏、流寇交相蹂躏,山东、河南、北直隶等地…已是人间地狱。流民蜂拥而至,身无长物,饥寒交迫,易子而食…已非传闻。”

任孔当继续说道,“为求一线渺茫生机,许多人…许多人不得不自卖自身,或是典妻鬻子,换取区区数升杂粮,苟延数日性命。地方胥吏,有时也…也无力赈济,只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甚至暗中抽头牟利。”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等…这等集市…”

他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沾满了血泪。

朱慈烺的拳头在宽大的袍袖中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似乎要灼伤他的肺腑。他的声音压抑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自卖自身…典妻鬻子…价钱几何?”他需要知道这残酷的细节,需要直面这血淋淋的现实。

任孔当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带着剧烈的颤抖:“臣…臣曾去查看过…青壮男丁,论斤称卖,视其体力,每斤…十五到二十文钱。妇女孩童,更低,往往…往往不足十文。甚至…甚至五六文便可买走一童…”

“论斤称卖?!五六文钱?!”朱慈烺只觉得一股腥甜的热血猛地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身形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赵啸天和一旁的王之心大惊失色,连忙抢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扶住他:“殿下!您…”

朱慈烺猛地摆摆手,推开他们的搀扶,脸色惨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他来自后世,深知十文钱,甚至买不到一斗救命的杂粮!活生生的人,父母生养的血肉之躯,竟然…竟然被当作牲畜一样按斤论价,低廉到如此令人发指、足以摧毁任何文明认知的地步!

任孔当见太子如此剧烈的反应,心中痛楚惶恐至极,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以头触地,哽咽失声:

“殿下!殿下息怒!保重御体啊!臣…臣在山西为官时,三年前大旱,便曾亲眼见过…见过‘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惨剧啊。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这世道,人…人早已不算是人了。能卖出去,换点粮食,有时…有时竟已算是一条活路…”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这八个血淋淋的字,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狠狠地、彻底地击碎了朱慈烺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史书上的冰冷记载,化作眼前可能真实存在的、普遍发生的人间惨剧,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巨大痛苦与强烈的无力感。

他扶住额头,只觉得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阵阵恶心涌上喉头。

“殿下,您万金之躯…”赵啸天、邱祖德等人全都围拢过来,面露极大的忧色,声音充满了焦虑。

朱慈烺猛地深吸了几口气,寒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却让他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他放下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变得冰冷而坚硬,如同淬火的寒铁。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决绝:

“孤没事。走,带孤去看看。孤要亲眼去看看,孤的大明子民,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

说罢,他迈开步子,带着众人,毅然决然地朝着护城河桥对面,那片被称为“菜人市”的人间地狱走去。

阳光照在他年轻却无比苍白的脸上,映不出一丝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铁青和深不见底的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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