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金属门在林风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嗒”声,将柳媚儿那压抑的、崩溃的呜咽彻底隔绝。
门外,是另一片死寂。
特别审讯室外的走廊,灯光比室内更加惨白,空气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温度,冰冷得像一把出鞘的解剖刀。
韩雪就站在这片冰冷的中心。
她没有穿警服,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便装,却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拒绝弯折的白杨。她的双臂环抱在胸前,这个下意识的防御姿态,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与抗拒。
当林风从门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她所有的目光,都化作了两道利剑,精准地刺了过去。
林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她,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西装的袖口,仿佛刚刚只是进去进行了一场无关紧要的商务会谈,而不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彻底碾碎。
当他终于抬起眼,看向韩雪时,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走廊里那细微的电流声,远处办公室传来的键盘敲击声,一切都消失了。这里,成了他们两个人无声的战场。
韩雪的眼神,是一片燃烧的荒原。
那里有愤怒——对自己被当作工具使用的愤怒。
那里有屈辱——对自身所代表的法律与正义被一个“法外之人”肆意践踏的屈辱。
那里有无力——对“龙牙”这个代号背后那座无法撼动的大山的无力。
以及,在这一切情绪的最深处,还藏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惧。
这个男人,他没有用枪,没有用刀,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都更加危险。他用的是人心,是计谋,是洞悉一切的眼睛。他能将黑的说成白的,能让罪人“心甘情愿”地背上不属于自己的十字架,甚至能让她这个刑侦队长,都沦为他完美剧本里一个负责盖章确认的道具。
而林风的眼神,恰恰相反。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半分波澜。
韩雪所有的愤怒、质问和挣扎,投射进他的眼眸里,就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他的眼神平静、淡漠,带着一种近乎于神明的、俯瞰众生的绝对控制力。
他看着她,就像一个顶级的工程师,在审视自己亲手打造的、正在精准运行的复杂机器中的一个关键齿轮。
没有赞许,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它本该如此”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狂傲的姿态都更具压迫感,也更让人心寒。
终于,韩雪的嘴唇动了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满意了?”
林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甚至不能称之为笑。
“韩警官,这不是我满不满意的问题。”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韩雪的耳朵里,“这是一个结果。一个能让刘振副局长满意,让王天龙暂时安心,也让你……能顺利结案的结果。”
他微微向前一步,距离韩雪只有不到一臂之遥。
那股混杂着高级面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的阳刚气息,瞬间包裹了韩雪。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你应该进去,完成你的工作了。”林风的语气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柳媚儿现在的情绪,最适合做一份‘完美’的笔录。一份足以定罪,且不会再有任何反复的铁证。”
韩雪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手臂。
她死死地盯着林风,试图从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情感波动。
但她失败了。
“你是个魔鬼。”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林风摇了摇头,眼神第一次有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近乎怜悯的复杂情绪,“我只是一个,不想死,也不想让我关心的人死去的……求生者。”
“在这个人吃人的丛林里,讲道理是活不下去的,韩警官。只有成为食物链顶端的那个,才能制定规则。”
说完,他不再看她,与她擦肩而过,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韩雪僵在原地,许久许久,才缓缓地松开了紧掐着手臂的手。那里,已经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月牙形指痕。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职业化的冰冷面具。
她推开了那扇通往“真相”的门。
审讯室内,柳媚儿蜷缩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一个点。
听到开门声,她受惊地抬起头,看到是韩雪,眼神里那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也熄灭了。
“姓名?”韩雪坐下,打开了记录本,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柳……媚儿……”
“你是否承认,因为长期遭受死者王彪的家庭暴力,心生恨意,于本月十五日晚,在死者的车内,利用含有特殊化学成分的香水,配合其他药物,致其死亡?”
韩雪面无表情地,将刚刚林风为柳媚儿“设计”好的那套完美的犯罪逻辑,用官方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柳媚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韩雪,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当她的目光触及到韩雪那双同样空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时,她放弃了。
她知道,坐在对面的这个女警察,和刚才那个男人一样,都知道真相。
但他们,都不在乎。
良久,柳媚儿垂下头,用一种近乎于蚊蚋的声音,给出了那个早已注定的答案。
“……我认罪。”
***
半小时后,韩雪走出了审讯室,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她拨通了刘振的电话。
“刘局,柳媚儿……全部招了。”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刘振压抑不住的、欣喜若狂的声音:“好!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行,小韩!干得漂亮!我马上让预审科接手,务必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你立刻把报告整理一下交给我,市里对我们这次的效率非常满意!你的二等功,跑不了了!”
“是,刘局。”
韩雪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耳边那功成名就的喜悦,听在她耳中,却像是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打开电脑,开始敲打那份决定一个女人后半生命运的《审讯报告》。
“犯罪嫌疑人柳媚儿,女,25岁,经审讯,对因不堪长期家暴,激情谋杀其丈夫王彪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的指尖流出的血,在屏幕上组成一幅荒诞的图画。
每一个字,都是对她从警校起就牢记于心的“忠诚、为民、公正、廉洁”这八个字的无情背叛。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技术精湛的裱糊匠,正在用谎言和伪证,将一个早已腐烂发臭的脓疮,精心裱糊成一幅“天下太平”的功绩图。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点了保存,然后缓缓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扭头看向窗外。
龙城的夜景,依旧繁华璀璨,无数霓虹灯勾勒出这座欲望都市的轮廓。但在她的眼中,那些璀璨的灯火,却仿佛构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
王天龙、苏晴影、柳媚儿……还有她自己,都只是这张网上的节点。
而那个叫林风的男人,就是织网的人。
他站在网的最高处,冷冷地俯视着所有在线上挣扎的猎物,随手拨动一根丝线,就能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这一刻,韩雪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事实——彪爷的案子,只是一个开始。
只要那个男人还在龙城,这座城市,就永无宁日。
而她,这个本该是秩序守护者的刑警,已经身不由己地,成了风暴的同谋。
与此同时。
林风走出了市局的大门,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他的脸上,让他那因长时间处在封闭空间而略感沉闷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柳媚儿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更知道,韩雪也会。
因为她们都明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的规则和坚持,一文不值。
他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师傅,去西郊。”
司机的眼神有些诧异,这个点去荒凉的西郊,可不多见。
林风没有理会,只是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那份苏晴影给他的资料,再次浮现。
“每周三晚上九点,无论刮风下雨,王天龙都会独自一人,驱车前往西郊的‘静心禅院’,与主持‘了凡’下一盘棋,十点半准时离开,十年间从未间断。”
十年,一个足以让任何习惯都深入骨髓的时间。
对王天龙而言,这或许是他在血腥和算计之余,寻求内心片刻安宁的仪式。
但在林风眼中,这个雷打不动的仪式,就是那只老狐狸身上,最坚硬的铠甲上,唯一的一道缝隙。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眼神中,那潭死水终于泛起了骇人的杀意。
他轻轻吐出几个字,仿佛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这座城市的旧王,下达最后的判决。
“明天,就是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