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的面汤热气散尽,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食物暖香、花草清甜和糖果腻味的奇特气息。
阳光愈发浓烈,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成毅心满意足地看着李相夷吃完面,又看着他剥了一颗糖吃下,只觉得比自己吃了蜜还甜。
他收拾好碗筷,重新坐回李相夷对面,双手托着腮。
目光落在少年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似乎比平日柔和了那么一丝丝的脸上。
“相夷啊,”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点好奇和不解。
“你怎么不过生辰的?我听别人说,生辰是庆祝自己来到这世上的一种仪式诶。”
在他来的那个世界,生日是件大事,亲朋好友聚在一起。
吃蛋糕,收礼物,是充满欢笑和祝福的日子。
他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对此如此淡漠。
李相夷正垂眸看着桌上那束糖果花,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抬起眼,对上成毅那双清澈的、带着纯粹疑问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试探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
“……我不过生辰,是有原因的。”
他沉默片刻,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带着不易察觉的重量。
“什么?”成毅立刻来了精神,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想了解他,了解这个与“剧本”里截然不同的李相夷,了解他所有沉默和疏离背后的缘由。
李相夷看着他凑近的脸,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专注和关切。
那双眼睛太亮了,亮得仿佛能照进他心底那些尘封的、不愿示人的角落。
他张了张嘴,那些关于家族倾覆。
关于颠沛流离。
关于饥寒交迫中无人记得的生辰。
关于那些被视为不祥与苦难开端的日子……
那些冰冷而沉重的记忆碎片,在喉咙里翻滚着,却最终没能吐露分毫。
不是不信任。
或许,只是习惯了独自背负。
又或许,是不想在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里,看到同情或悲伤。
“……没事,”他最终移开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回那束色彩斑斓的花上。
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成毅看着他明显回避的态度,心里有些失落,但也识趣地没有再追问。
他看得出来,那些原因必定与不愉快的过往有关。
他不想逼他。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带着点长辈(自认为)式的操心,说道:
“对了,相夷,你现在才十九岁,别老是那么成熟,多出点门交朋友啊。”
他有些苦恼地皱起眉。
“十九岁,正是该活泼爱闹的年纪,你整天不是练功就是处理门务,闷在院子里,多没意思。”
李相夷闻言,抬眸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活泼爱闹?
像他之前被一群女子追得满街跑那样吗?(成毅:我那是不知道好吗!)
成毅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但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提议道:
“那个……今晚大家一起吃个饭如何?就当是……简单庆祝一下?”
“不用太隆重,就是门内相熟的几个人一起,热闹热闹。”
他目光恳切地看着李相夷,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他知道李相夷不喜喧闹,但这毕竟是生辰,总该有点不一样。
李相夷本想直接拒绝。
他素来不喜这种无意义的聚会,众人的目光和祝福于他而言皆是负担。
可当他撞上成毅那双带着柔软光晕,仿佛他不答应就会立刻黯淡下去的眼睛时。
那到了嘴边的拒绝,竟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好。”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妥协。
成毅脸上瞬间绽放出比窗外阳光还要明媚的笑容,仿佛整个房间都亮堂了起来。
“好!那我等会去跟大家说一声!”
他开心地说道,看着李相夷的目光温柔又柔软,像是看着自家终于肯出门社交的别扭弟弟。
李相夷被那过于灿烂和柔软的笑容晃了一下神,心头某处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丝陌生的痒意。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试图压下那异样的感觉。
午后,成毅便兴冲冲地去找了乔婉娩。
乔婉娩听闻李相夷终于肯过生辰,虽然只是小范围聚餐。
她也颇为意外和欣喜,立刻着手安排。
通知了门内几位核心的堂主和与李相夷关系较近的同门。
消息传开,四顾门内平添了几分不同于往日的热闹气息。
虽然门主有令不得铺张,但众人还是自发地简单布置了一下饭堂,挂上了几盏红绸灯笼,显得喜庆了不少。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饭堂内,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李相夷坐在主位,依旧是一身红衣,面容冷峻,与周围略显喧闹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他不太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但既然答应了成毅,便也耐着性子坐着。
乔婉娩、石水、纪汉佛、白江鹑等几位堂主,以及一些平素得力的弟子都在场。
肖紫衿也来了,坐在稍远些的位置,脸色不算好看,但碍于场合,也没有多说什么。
“门主,生辰快乐!”众人纷纷举杯(杯中多是茶水),送上祝福。
李相夷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声音平淡:“……谢谢。”
他不太会说那些客套话,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成毅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这副勉强应付的模样,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
他不停地给李相夷夹菜,低声道:“相夷,这个好吃,你尝尝这个……这个也不错……”
李相夷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肴,有些无奈,但还是默默地吃着。
气氛虽然不算热烈,但也算融洽。
然而,就在这时,坐在另一侧的云彼丘突然站了起来,手中端着一杯酒,脸上带着笑容,朗声道:
“门主,今日是您生辰,是个好日子!不如我们一起喝一杯,助助兴如何?”
他这话一出,饭堂内安静了一瞬。
众人都知道门主似乎不喜饮酒,但也有人觉得,生辰之日,小酌一杯无伤大雅。
成毅给李相夷夹菜的动作猛地一顿!
喝酒!
云彼丘!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像是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剧本里那杯碧茶之毒带来的惨烈后果瞬间浮现眼前!
虽然这个世界是平行时空,虽然眼前的李相夷性格不同。
虽然下毒的时间点似乎还未到……
但万一呢?
万一云彼丘此时就已经起了歹心?万一这酒有问题?
不行!绝对不能让李相夷碰这杯酒!
电光火石之间,成毅甚至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等等下!”他猛地出声,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云彼丘举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疑惑地看向成毅:“相显公子?怎么了?”
成毅脑子飞速运转,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快步走到云彼丘面前。
他伸手就去拿他手中的酒杯,嘴里胡乱找着借口:
“那什么……相夷他还小,不能喝酒哈!”
“对,不能喝酒!我…我可以替他喝的!”
说完,他也不管云彼丘答不答应,几乎是抢一般地将那杯酒夺了过来。
仰头就“咕咚咕咚”一口灌了下去!
动作快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古代的酒不比现代那些经过勾兑、度数相对较低的酒,多是粮食酿造,口感醇厚,后劲十足。
成毅喝得又急,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如同火烧一般,呛得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差点飙出来。
“咳咳……咳咳咳……”
他弯着腰,咳得满脸通红,手中的空酒杯差点拿不稳。
“兄长!”李相夷脸色微变,立刻起身来到他身边。
他伸手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体,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看着成毅咳得难受的样子,语气带着明显的责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慢点!我说了,我不喝酒。”
他方才看得分明,成毅那反应,绝不仅仅是为了替他挡酒那么简单。
那眼神里的惊慌和决绝,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
他又想起了成毅之前那说不出口的警告,那被无形力量扼住喉咙的痛苦模样。
难道……这酒……
李相夷的目光倏地冷了下去,如同冰刃般扫过端着空酒杯、脸色有些尴尬和茫然的云彼丘。
云彼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解释着。
“门主,这酒……就是寻常的桂花酿,没什么问题啊……”
他也被成毅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了。
李相夷没有理会他,见成毅的咳嗽稍微平复了一些,便扶着他坐回座位。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没有动过的茶水。
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各位,李相夷在此谢过诸位祝福。”
“但我自幼便不擅饮酒,亦不喜饮酒误事。”
“今日,我便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多谢!”
说完,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众人见状,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门主发话,谁也不敢多言。
于是纷纷举起自己的杯子(无论是酒是茶),齐声道:“敬门主!祝门主生辰快乐!”
云彼丘也只好讪讪地坐下,心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憋闷得慌。
他总觉得,那位相显公子看他的眼神,以及门主方才那冰冷的一瞥,都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而此刻的成毅,只觉得那杯酒的酒劲开始上涌。
他本身酒量就浅,加上这古代的酒力道足。
仅仅一杯下肚,脸颊就已经飞起了两团明显的红晕,连耳朵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他原本手指甲就带着健康的粉红色,此刻在酒精和充血的作用下,更是红得剔透,像是熟透的樱桃。
李相夷坐下后,看着成毅这副模样,眉头蹙得更紧。
只见成毅眼神开始有些迷离,不吵不闹,只是特别乖顺地。
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坐着的凳子,朝着他的方向挪近了些。
直到两人的手臂几乎要挨在一起,他才停下来。
然后就像一只找到了依靠的小动物,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泛红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这样安静地陪着,仿佛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履行着“陪伴”的承诺。
李相夷看着他这副与平日温和灵动截然不同的、呆萌又乖巧的模样。
再看看他因为醉酒而显得格外红润的唇和指尖,心头那股因云彼丘而产生的冷意,竟不知不觉散去了大半。
他沉默地拿起公筷,夹了一块清淡的蒸鱼,放到了成毅面前的碟子里。
“吃点东西,压一压。”
他低声道,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