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老虎正烈。
内阁大堂的楠木梁柱都浸在闷热里。
马士英攥着军报的手指却泛着冷白。
“左良玉这匹夫!”
他将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掼在案上,朱批“清君侧”三个字被墨汁晕得发乌。
这位崇祯末年起便盘踞湖广的总兵,此刻成了挣脱枷锁的疯狗。
号称八十万大军顺江而下,前锋已过安庆。
马士英原以为李自成余部在武昌击败左良玉的精锐后,对方早该成了没牙的老虎。
案头堆着的军饷账册还摊开着。
“湖广镇月饷三万两”那行字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
三个月前他借着“军饷短缺”的由头,只给左良玉发了三成粮。
本想敲打这个素来桀骜的将领——当年左良玉在辽东,就敢当众驳斥他的募兵方略,这笔私仇,他记了十年。
“阁老,黄得功将军的回函到了。”
亲随捧着个火漆封的木盒,声音发颤。
马士英拆开函件,黄得功那力透纸背的字此刻格外刺眼:“淮扬防务吃紧,恐难分兵。”
这位江北四镇之一的悍将,显然不愿为了南京的内斗,赔上自己的家底。
窗外传来阮大铖的咳嗽声。
这位以戏曲和构陷闻名的光禄寺卿,摇着檀香扇踱进来。
“瑶草兄何必动怒?”
他捡起地上的军报,指尖在“东林党人随行”几个字上停住。
“这些酸儒早跟左良玉勾连不清,去年周镳就在芜湖见过左军的幕僚。”
马士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东林党人被他借“三大案”打压得抬不起头,竟还能撺掇左良玉起兵。
那些人手里没多少兵,却握着笔杆子,此刻江南的檄文怕是已经满天飞了。
正说着,大堂外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张捷跌跌撞撞闯进来,玄色官袍沾满尘土,腰间的羊脂玉扣磕掉了角——正是从江阴逃回来的征税官。
“阁老!阮大人!”
张捷扑在地上,膝盖在青砖上磕出闷响。
“江阴反了!那郑森私调镇江水师,还说左帅的大军是替天行道!”
阮大铖的扇子“啪”地合上。
郑森——泉州海商之子,在松江开了几十家织坊,商船直通暹罗,连镇江水师都要看他脸色。
此人上个月还托陈子龙送过武夷岩茶,怎么转眼就敢勾结左良玉?
“细说!”
马士英的声音像淬了冰。
郑氏在闽浙粤势力盘根错节,郑芝龙手握二十万水师,若真跟左良玉联手,弘光朝的半壁江山要塌了。
张捷眼珠乱转,把郑森在票号打他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却绝口不提自己私吞盐税、强抢绸缎庄的勾当,更没提郑森曾说“或许能劝左良玉罢兵”。
他只想着把郑森钉死在“反贼”柱上,掩盖自己在江阴的狼狈。
“那郑森还说……”
张捷抹了把脸,挤出几滴眼泪。
“说阁老克扣军饷,逼反了左帅,该引颈谢罪!”
“放屁!”
马士英一脚踹翻案几,砚台摔在地上,墨汁溅了张捷满脸。
他最恨别人提军饷——南京内库的银子,一半填了支持他的江北四镇,一半变成了弘光帝的鳌山灯,哪有余钱给左良玉?
阮大铖忽然按住马士英的胳膊,檀香扇指着张捷:“郑森有这么大的胆子?他的商船还在长江里走,就不怕朝廷禁了他的航线?”
这话点醒了马士英。
郑氏的棉布要靠漕运销往北方,暹罗的生铁也得经镇江入关,郑森若真反了,等于自断财路。
“张捷,”马士英的声音沉得像要下雨,“你在江阴,就只听到这些?”
张捷的喉结滚了滚。
他看见马士英案头的“江南盐引账册”,忽然想起郑森票号里堆成山的糙米——那些粮食,足够左良玉的大军吃半个月。
若是说了郑森愿意劝和,自己贪墨的事会不会被翻出来?
“还……还有……”
张捷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郑森说,若朝廷肯给他加征盐引的权限,他或许能让左良玉退兵。”
“废物!”
马士英一脚踹在张捷胸口,靴底正中要害,张捷像个破布娃娃似的滚出去。
这蠢货竟把如此重要的话藏着掖着,差点坏了大事!
阮大铖也上前一步,锦靴跟狠狠碾过张捷的手背,骨头摩擦的脆响听得人牙酸:“你可知左良玉的前锋离采石矶只剩五十里?郑森若真能说动他,你这点委屈算什么?”
张捷疼得嗷嗷直叫,才明白自己这点小聪明在乱世棋局里,不过是颗随时可弃的废子。
他原以为靠着表叔阮大铖的势力,在江阴捞笔银子,再混个户部尚书就能平步青云,却忘了南京城里的每笔交易,都连着刀光剑影。
马士英忽然转身,抓起案上的朱笔,在空白谕旨上疾书。
他要给郑森加“江南盐铁转运使”的衔,还要把淮安的盐引分他三成——这些本是留给自己侄子的好处,此刻成了救命稻草。
“备马!”
马士英将谕旨塞进封套,火漆在印泥里重重一蘸。
“去镇江,找郑鸿逵!”
阮大铖望着马士英急匆匆的背影,忽然蹲下身,扇子挑起张捷的下巴。
“表侄啊,你可知郑森在票号里,用一两银子兑五斗糙米?”
张捷茫然摇头,血从嘴角流进衣领。
“那些百姓握着他的票号,就像握着活命的本钱。”
阮大铖的声音软得像戏文里的旦角。
“你抢他们的绸缎庄,砸他们的米缸,郑森打你,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些握着票号的人。”
他站起身时,檀香扇轻轻敲了敲张捷的脑袋:“这乱世里,银子是底气,人心是本钱。你两样都没占,还想学人弄权?”
张捷趴在地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
忽然想起江阴票号里那些兑换糙米的百姓——他们握着郑氏的纸钞,眼神里的踏实,是他在南京聚宝门捐官局里从未见过的。
马士英的马蹄声消失在朱雀街尽头时,南京城的谯楼敲了二更。
江风从秦淮河面卷来,带着脂粉香,也带着上游的烽火气。
左良玉的大军还在逼近,郑森的商船正在长江里穿梭。
而张捷这样的蛀虫,注定要被乱世的浪头,拍碎在冰冷的礁石上。
内阁大堂的烛火摇曳,映着案上那封写给郑森的谕旨。
马士英不知道,他此刻抛出的盐引,将在不久后变成郑氏水师的炮弹;
他试图拉拢的海商郑家,正用商船和票号,悄悄在江南编织着一张对抗乱世的网。
堂外忽然传来亲兵的急喊:“阁老!左军前锋已过芜湖!”
烛火猛地晃了晃,马士英刚握起的朱笔,“当啷”掉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