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安庆水域时,晨雾刚被江风撕开一道口子。
洪旭踩着露水登上郑森所在的主船。
他怀里揣着本牛皮账册。
见郑森正对着江西地图出神,便将账册在案上轻轻一磕:“公子,黄得功那边的交割清了。”
账册摊开的刹那,郑森瞥见“糙米三千石、棉布八百匹”的字样旁,用红笔标着“抵价平户银七百两”。
他指尖划过“金疮药一百斤”那行。
想起黄得功营里晾在船舷上的血布条。
抬头时,正撞见洪旭眼里的笑意。
这位“路五商”总掌柜打了半辈子算盘,此刻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银亮的光。
“黄将军的亲卫营按市价加了两成。”
洪旭用指甲叩着账册边缘。
“周仁说,那些南洋来的伤药比太医院的金疮膏管用,敷上三日就能结痂。”
“他们想要五十把新式火铳,说愿意用战马换。”
郑森望着舱外掠过的芦苇荡。
去年此时,这些水域还泊着漕运的粮船,如今却只剩郑氏商船的白帆。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明季南略》,里面说弘光元年的江南“机户罢织,船工散走”。
可现在,松江的织坊昼夜响着机杼声。
苏州的绸缎庄甚至开始接暹罗的订单。
那些原本该破产的小机户,正靠着郑氏商会的订单,把印有牡丹花纹的棉布装上开往长崎的商船。
“火铳可以给,但要换好马。”
郑森忽然道。
“让施琅在江阴建个马厩,这些辽东战马得养着,将来或许有用。”
洪旭愣了愣。
随即在账册上添了行“火铳五十,换战马十二匹”。
他跟着郑芝龙走南闯北三十年,见过用胡椒换瓷器,用硫磺换丝绸。
却头回见有人在乱世里囤战马像囤粮食。
这泉州来的公子,算盘总比别人多打三层。
“不光是黄得功。”
洪旭翻过账页,露出密密麻麻的交割记录。
“刘泽清的人在济宁接了咱们二十车棉布,用的是漕运的空船;”
“刘良佐那边更有意思,拿凤阳皇陵的松柏木来抵账,说能做船板。”
郑森的手指在“松柏木”三个字上顿住。
史料里刘良佐掘皇陵的事,竟以这样荒诞的方式应验了。
那些本该被熔成铜钱的松柏,此刻正躺在郑氏商船的货舱里。
等着被辛一根改造成漕船的龙骨。
他忽然笑出声——这乱世的生意经,竟把掘墓的赃物也变成了流通的商品。
“江北四镇,也就黄得功的银子干净些。”
洪旭往茶盏里添了些武夷岩茶,茶汤里浮起细小的泡沫。
“其他几家的账,都得记在‘特殊支出’里——刘泽清要的那批伤药,他手下的把总私下加了十两银子。”
郑森望着舱外掠过的水鸟。
忽然想起顾炎武上月送来的信。
信里写“松江织工日进百文,可养三口之家”,还附了张机户们联名画押的谢帖。
那些曾经因为朝廷“采办”而破产的小作坊,如今靠着郑氏的海外订单,竟让松江的商税比去年涨了四成。
“江南的商路,铺得差不多了。”
洪旭忽然道,语气里带着些感慨。
“顾先生在松江整顿牙行,陈子龙在苏州清查漕运损耗,连李寄在淮安都盘下了三家盐铺。”
“徐三那小子更厉害,在南京聚宝门开的绸缎庄,竟能让阮大铖的小妾亲自上门订料子。”
这些名字在郑森耳边响起时,像一串散落的珠子被线串了起来。
顾炎武,这位明末清初的思想家,此刻正用他的经世之才帮郑氏规范商业税目;
陈子龙,南明复社的领袖,在苏州用他的人脉打通了漕运关节;
李寄,徐霞客的庶子,凭着对盐业的熟稔,把淮安的盐引生意做得滴水不漏;
还有徐三,那个在南京秦淮河畔混熟了的掮客,如今成了郑氏打通官场关节的利器。
“徐三送来的信说,阮大铖想让咱们给他的戏班做批蟒袍。”
洪旭翻到账册最后一页。
“开价倒是高,就是要掺金线——那老东西,明知国库空虚,还想着唱戏。”
郑森忽然笑了,指尖在“金线蟒袍”四个字上画了个圈:“给他做,但用铜丝镀金。”
“告诉他,这是‘西洋新工艺’,比纯金还亮。”
洪旭先是一愣,随即拍着大腿笑起来。
他活了半辈子,还是头回见有人把偷工减料说得如此体面。
船过鄱阳湖口时,江风里忽然混进了淡淡的硝烟味。
了望手在桅杆上高喊:“前面有船队!挂着‘左’字旗!”
哨船果然放缓了速度。
为首的将领对着虎头令牌拱了拱手,高声问:“可是郑氏的商队?”
“正是。”郑森让甘辉回话,“奉黄将军令,往江西采买药材。”
那将领显然认得令牌,挥了挥手让开航道。
擦肩而过时,郑森瞥见他们船舱里堆着的糙米袋,上面印着“郑氏票号”的字样——想必是李寄在淮安兑给他们的。
这些曾经跟着李自成打天下的农民,如今竟要靠他的票号换活命的粮食。
历史的吊诡让郑森忽然有些恍惚。
“公子,左良玉的人也来问过棉布价格。”
洪旭忽然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说愿意用银子买,不要朝廷的欠据。”
郑森望着渐渐远去的哨船,那些士兵的脸上还带着饥色,却握着擦得发亮的刀。
他忽然想起史料里大顺军“均田免赋”的口号,如今却要为几匹棉布折腰。
乱世里,最不值钱的是口号,最值钱的是能换粮食的棉布和票号。
“给他们发价目表。”郑森忽然道,“按市价算,但要现款交易——平户银、碎银都行,就是不收欠据。”
洪旭点头应下,转身去账房拟价目表。
郑森望着舱里那本厚厚的账册,忽然觉得这牛皮封面沉甸甸的。
上面记着的不仅是银子和货物,还有松江织工的日结工钱,淮安盐丁的月钱,南京绸缎庄的流水。
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在乱世里挣扎求生的人。
暮色降临时,船队驶入鄱阳湖。
两岸的稻田里,几个农夫正趁着最后的天光插秧。
他们腰间挂着的郑氏票号纸钞,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却比朝廷的铜钱更让人踏实。
郑森忽然想起李寄在《盐法改良十二条》里写的:“商者,通有无,济民生,非唯利是图也。”
他摸出从澳门葡萄牙人那里弄到的怀表看了看,齿轮还在精准地转动。
在这个沙漏计时的时代,它像个沉默的旁观者,记录着江水流逝,也记录着一群人试图用棉布、商船和票号,在乱世的废墟上重建秩序的努力。
洪旭这时又来禀报,说江北四镇中的刘良佐派人来,想让郑氏船队帮他运一批粮去徐州,愿意付三成的运费。
郑森望着鄱阳湖深处渐浓的夜色。
忽然想起历史上刘良佐降清的结局。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让辛一根安排,按商队规矩办,签文书,付定金,少一文钱都不装船。”
在这乱世里,他既要做赚钱的生意,也要守做生意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