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的江雾裹着淡淡的血腥气,从扬州方向漫过来。
郑森立在官驿的廊下,望着江面漂浮的断木与杂物。
“公子,泰州来的探子回话了。”
甘辉的声音压得很低,手里的油纸包还带着江风的潮气,里面是刚从高杰旧部营中带出来的布条。
郑森接过布条,粗糙的麻布上用炭笔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李提督(李成栋)昨日杀了三个劝降的清使,李总兵(李本深)在帐中饮了整日的酒。”
高杰在睢州被许定国刺杀后,这支原属李自成的精锐部队便成了没头的苍蝇。
李成栋、李本深这两位高杰麾下最能打的将领,此刻正带着残部困在泰州——北边是多铎的八旗兵,南边是观望的南明官军,活像夹在石缝里的野草。
“李成栋……”郑森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位陕西米脂人,早年跟着李自成闯天下,后来随高杰降明,一手枪法在江北四镇中罕逢敌手。
可历史上,他转眼就会带着这支军队降清,成了清军南下的急先锋,连破松江、嘉定,手上沾满同胞的血。
更讽刺的是,再过几年,他又会因清廷“仅予一官”而反清,最终战死于信丰。
甘辉在旁补充:“细作说,高夫人(邢氏)把高杰的死全算在睢州百姓头上,上个月纵兵洗了附近的三个庄子。”
郑森的指尖猛地攥紧,布条上的炭字被揉得发皱。
邢氏,高杰的继室,原是李自成的妻子,被高杰夺为己有。
史书记载她“多智略”,却也“性残狠”。
此刻的她,大概正用这种粗暴方式宣泄恐惧——高杰一死,她和年幼的儿子高元爵,在这群虎狼将领中,唯一的依仗就是那点“复仇大义”。
“他们缺粮多久了?”郑森忽然问。
“快半月了。”
甘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忍,“泰州府衙早就空了,粮仓被刘良佐的人借故封了,说是‘防流寇劫粮’。”
“细作混进去时,看见士兵们在挖野菜,有个小兵饿极了,竟啃起了马鞍上的皮子。”
郑森望向江北的方向,雾霭中隐约能看见泰州城头的轮廓。
这支曾让清军忌惮的“高家军”,此刻竟落到这般境地。
他忽然明白,明末军镇为何总“德行败坏”——当士兵连肚子都填不饱时,军纪、忠义实在太奢侈了。
就像左良玉的军队,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裹着甲胄的流民,烧杀抢掠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高杰的旧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从陕北打到江南,见惯背信弃义,尝够朝不保夕,所谓“忠心”早成了可变卖的筹码。
“备一份厚礼。”
郑森转身时,湖蓝道袍扫过廊柱上的《江北商路图》。
图上“泰州”二字旁,记着“盐引十万,棉布三千匹”——那是去年高杰在世时,与郑氏商号定下的交易。
甘辉一愣:“公子要亲自去?”
郑森从案上拿起一封刚写好的信,信封盖着“郑氏商会”的朱印:“让李寄去。告诉他,见到李成栋就说,我愿收高元爵为义子,养在江阴学馆读书,一应开销由郑氏承担。”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条件”二字上:“高杰旧部凡愿归入郑氏麾下者,每人发糙米两石、棉布一匹,军官另发平户银五两。”
“若能带着战马、军械来投,加倍给赏,还可在镇江的商号里入股份。”
甘辉的铜算珠在指间转得飞快:“按五千人算,这就得耗糙米一万石,平户银两万五千两……”
“值。”
郑森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
李成栋的骑兵是江北少有的劲旅,马术、枪法远非乡勇可比。
更重要的是,他们恨清人——高杰死在清使(许定国已暗通清军)手里,这笔血仇,足够让他们再拼一次。
这样的人,此时拉一把,或许能改写太多人的命运。
李寄接到命令时,正在核对从扬州票号转移出来的账册。
听见要去泰州招抚高杰旧部,这位徐霞客的庶子难得皱起眉:“公子,邢氏那妇人可是个难缠的主。前几日她还派人去睢州,把许定国的祖坟刨了,连骨头都烧成了灰。”
郑森递给李寄一枚刻着“郑”字的令牌:“她难缠,是因为没找到靠山。你告诉她,只要肯带着部众南下,我不仅给粮给饷,还能帮她报高杰的仇——多铎的大军里,可有不少当年跟着许定国的人。”
李寄接过令牌。
“乱世里的仇恨,有时比忠义更管用。”
他看着令牌上的纹路,忽然觉得这枚铜块,比南明的圣旨还管用——至少,郑氏的票号从不空头兑付。
三日后,李寄的船抵达泰州城外的溱潼镇。
高杰旧部的营寨扎在镇子西头,栅栏是用拆下来的民房木料搭的,上面飘着面残破的“高”字旗。
“来者何人?”
寨门后传来沙哑的喝问,矛尖从栅栏缝隙里探出来,矛杆上缠着没卸下的血布条。
李寄让船夫亮出“郑氏商号”的旗帜:“江南来的商人,给高夫人和李提督送粮。”
寨门缓缓拉开时,李寄看见里面的景象:
士兵们大多光着膀子,甲胄扔在地上,有人在用石块砸战马的尸体,大概是想取骨头上的碎肉。
一个独眼的百户举着酒坛,对着天空嚷嚷:“高帅!弟兄们快饿死了,你在天上倒是显显灵啊!”
李成栋的大帐在营寨最深处,门口站着两个佩刀亲兵,腰牌上刻着“李”字。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酒气,李成栋正趴在案上,手里攥着半截枪缨——那是高杰生前给他的信物。
“郑森派你来的?”
李成栋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他一个海盗之子,也敢来招抚老子?”
李寄没接话,只是将账册摊开在案上:“这是郑氏票号的存单,五千石糙米已运到溱潼码头,凭此单可兑。”
“另外,公子说,高公子(高元爵)若愿去江阴,文庙的教谕亲自授课,每月还有十两银子的月例。”
李成栋的目光落在“五千石糙米”上,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