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门吊桥“哐当”砸落,铁链磨着石孔的吱呀声,刺得人耳尖发疼。郑森勒马驻足,马鞭梢扫过马鞍上的铜钉,“当”地响了一声。
指节攥着乌木刀柄泛白,冷汗顺着木纹往下淌,在刀柄缠绳上浸出深色印子。
他盯着押在队尾的勋贵,眼底藏着早备好的筹谋,这些人,今日一个都跑不了。
徐文爵锦袍沾泥,破襟下的里衣领口磨出毛边,手指还在偷偷扯着衣襟,想遮住寒酸。
那是养尊处优者,乍经变故的狼狈,藏都藏不住。
赵之龙怀里的降表黄绸飘着,绸边挂着片秦淮河干柳叶。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把降表往怀里塞,手抖得差点掉在地上。
钱谦益官袍缠满碎浮萍,走一步就往下掉几片。
柳如是投河时的涟漪,还在他眼底晃。那涟漪里藏着他劝“留得青山”的懦弱,风一吹,扎得他眼疼。
“加快脚步!”马进忠铁靴磕得青石板脆响,皮鞭破空“啪”地扫过徐文爵袍角,带着狠劲。
徐文爵浑身一哆嗦,差点栽倒,亏得旁边的家丁扶了一把,却被他一把推开,还想装体面。
钱谦益猛地缩脖子,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怕这鞭子,更怕郑森扫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没半分温度。
南京街面静得反常,风刮过牌坊的声儿,都听得清清楚楚,连远处秦淮河的水声都没了。
巡捕躲在“应天府”牌坊后,铁尺攥得指节发白。有个巡捕的铁尺没攥稳,“当啷”掉在地上,他赶紧捡起来揣进怀里,头埋得更低。
没一个敢探头,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被郑氏的人看见。
早市被清空了,菜筐歪在路边,烂青菜的绿汁渗进石板缝,黏糊糊的。有只野狗叼着烂菜叶跑过,见了巡逻兵又缩回去,夹着尾巴躲进巷子里。
牌坊下打翻的油桶,香油混着尘土味飘出半条街,腻得嗓子眼发紧。
郑森的目光扫过两侧商号,在“胡记布庄”前顿住。旧门板贴着郑氏价目表,红纸黑字盖着朱红船锚印,刺眼得很。
风一卷纸角,底下“大清顺治”的旧痕露了出来,刺得人眼疼。
郑森突然勒转马头,声线冷硬:“李寄!”
战马打响鼻,蹄子刨着石板溅起火星,嗒嗒响,在静街上格外清楚。
李寄从队列里冲出来,甲胄上的城头草屑簌簌掉,砸在石板上没声儿。手里的城防图被汗浸得发潮,朱砂标的箭楼全插着郑氏杏黄旗。
“秦淮河渡口已控死!”他喘着气,鬓角汗滴晕开图上朱砂,在“渡口”二字上晕出红圈。
“每船都配了监军,连小划子都没放过!”
没人漏听他没说的潜台词,渡口守军原是徐文爵家奴,此刻早被捆在岸边的柳树上。
郑森点头,视线落向魏国公府,眼神沉了沉。
朱漆门紧闭,铜狮沾着晨露,鬃毛里卡着片枯叶,风一吹,枯叶打着旋儿掉下来,砸在铜狮爪子上。
门柱褪色的对联上,“鼎”字缺了角,看着就丧气。
“徐达的后裔就在里面,攥着京营兵权。”郑森嘴角勾出冷意,马鞭在手里转了圈。
“这是我必拔的刺,拔定了。”
“陈永华!”郑森喊得干脆,没半分拖泥带水。
青衫文士从马后转出,衣襟沾着墨迹,是昨夜写布告蹭上的。怀里的布告还透着热气,是昨夜和郑森敲定的“严禁私吞库银”条款,墨迹都没全干。
“银库、铁坊、粮仓,各派三百人看守。”他指节微蜷,声音压得低,怕被旁边的勋贵听见。
“钥匙锁在商号铁箱,双保险,就咱俩有钥匙。”
这话是说给旁人听的,更是防着有人被勋贵收买,背后捅刀子。陈永华说这话时,眼睛扫过押队的士兵,带着警告。
郑森催马踏过三山街,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声音空荡荡的。
街心“国泰民安”牌坊被炮火熏黑一角,焦糊糊的,风一吹,掉下来的炭渣飘进人衣领里,痒得人想挠。
缺腿的石狮子基座上,“永乐元年造”的刻字,只剩“永乐”二字,看着寒酸。
突然,郑森猛地勒住马,缰绳拽得战马仰头,前蹄离地,嘶鸣一声。
保国公朱国弼在队伍里挣扎,玉带歪了,玉扣撞得“当啷”响,吵得人烦。
“郑森!你敢!”他脸红脖子粗,山羊胡翘得老高,唾沫星子喷了前面士兵一脸。
“咱家从永乐年就守南京!你爹见了咱家都得躬身!”
“你个泉州海寇,也配管朱家的事?”
话没说完,李成栋从斜刺里冲出,靴底蹬着石板裂纹,“咚”地响,震得旁边的勋贵都缩了缩脚。
朴刀劈下时带起的风刮飞了朱国弼的帽子,寒光一闪,刀背“忠”字映着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朱国弼的怒吼戛然而止。
人头滚落在石板上,白发裹着血珠滚了半丈远,发髻散开,里面卡着的苏州织造府碧玉簪掉出来,“当啷”一声撞在徐文爵脚边,转了两圈才停下,簪头的血珠滴在徐文爵的靴面上。
徐文爵“噗通”瘫倒,屁股着地,溅起一片泥。锦袍下摆湿了大片,尿臊味顺着风飘得老远,遮都遮不住,旁边的勋贵都往旁边挪,嫌他晦气。
“还有谁不服?”李成栋用朱国弼的衣襟擦刀上的血,擦得慢条斯理,血顺着衣襟往下滴,在石板上积成小血洼。
血滴在石板上晕开,他抬眼扫过勋贵,声音亮得刺耳:“嗯?还有谁?”
“公子说了,听见没?南京规矩得改!”
“祖宗牌位那玩意儿,不能当饭吃!”
街面死静,连风都停了。只剩商号幌子在响,“郑氏粮行”的蓝布幌飘出米香,“郑家铁铺”的铁幌撞着门檐,“当啷”声脆得扎心。
郑鸿逵策马过来,手指摩挲着马鞍上的海螺纹铜钉,慢悠悠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提醒。
“森儿,徐文爵家丁在墙头架了鸟铳。”
他顿了顿,补充道:“工部新造的,枪身上刻着‘崇祯十六年’,火力不弱,能打百步远。”
郑森笑了,笑声里没半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