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八月,风里还裹着残冬未褪的冷硬,却已藏不住泥土翻涌的热气。
城西校场被连夜清整出来,黄土夯实的坛台高三丈,四周插着七十二面郑氏战旗。
旗面绣着郑森亲军的徽记——火铳、纺车、船。
火铳代表郑森一手训练的新式军队,纺车象征支撑军需的郑氏工业商会,船则是郑家赖以发家的海商根基。
坛下黑压压跪了一片人。
陈明遇的铁甲沾着未褪的锈迹,左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靴底还嵌着扬州城砖的碎粒。那是上月追击清军时,在扬州废墟里留下的印记。
钱谦益捧着一卷黄绸檄文,长衫的下摆被晨露打湿,却依旧挺直了脊背。
他花白的胡须上凝着霜气,倒比年轻时在秦淮河宴饮时多了三分筋骨。
阎应元站在武将班首,眼神里火光炽烈,甲胄上的刀痕是围堵济尔哈朗时留下的勋章。
他们身后,是跟着郑森从镇江杀出来的老弟兄。
老弟兄的裤腿还沾着长江的泥浆。
是收编的江北四镇旧部。
旧部甲胄上的铁锈遮不住新换的护心镜,那护心镜由郑氏商号锻造。
是左良玉旧部。
旧部腰间别着的不再是搜刮来的玉佩,而是郑氏票号新发的军饷牌。
还有新归附的江南士子。
士子手里捧着的卷轴不再是应试的八股文,而是经世学堂新编的《算学启蒙》。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坛台中央那个穿着赭红蟒袍的男人身上。
郑森刚过二十一,脸颊上还留着年轻人的青涩轮廓,可那双眼睛里,早已没了半分少年人的稚气。
他先是对着北方拱了拱手。
北方,济尔哈朗的尸体刚被江水冲远,多铎的残部还在扬州城负隅顽抗。
又转头望了望西边。
西边,残明势力拥立的新帝朱由榔在桂林城里搂着美人,大概还在嘲笑他这个“海寇之子”难登大雅之堂。
最后,他收回目光,落在脚下的黄土上。
那土色让他想起福建的红土地,想起父亲郑芝龙第一次教他辨认海图时,指尖划过的墨色航线。
喉结动了动,他开口时声音不高,却脆生生传遍校场。
“弟兄们,咱郑森,福建一个海商之子。”
坛下有人低低笑了。
那是跟着郑家跑过吕宋航线的老水手。
他们记得少东家十五岁时在甲板上跟葡萄牙商人争价的模样,一口流利的洋文里混着闽南话的粗粝。
“父亲郑芝龙为大明戍守东南海疆数十载,我郑森一心于江南抗清,护一方安宁。”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沉,指节捏得发白。
而今,福王登位未满一年,便沉溺于声色犬马,纵容朝堂党争,碌碌无为。
清军南下之际,竟私自出逃,终致被捕。
多铎于扬州城中残杀八十万汉家子弟,强占我等土地,更欲逼迫吾等剃发易服,沦为奴仆!
“是你们跟着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郑森的目光扫过校场,像在清点那些熟悉的面孔。
“甘辉带三百弟兄守镇江渡口,三天没喝上一口水。”
“施琅驾着破船撞沉鞑子的楼船,后背被火铳打穿了还在喊号子。”
他顿了顿。
风卷着他的话撞在郑氏战旗上,又弹回来。
“顺治称清,朱由榔称明,张献忠在四川称大西。”
郑森的声音陡然提了三分,右手猛地按在坛边的青铜鼎上,指腹抠进鼎身的饕餮纹里。
“可他们忘了,这天下不是谁占了城池就能称孤道寡的!”
鼎身传来冰凉的触感。
“咱不做那窃国的贼!”
他的声音震得鼎耳嗡嗡作响。
“今日起,咱就称吴王。”
这“吴”,是欲使百姓衣食无忧,驱除外虏,光复华夏,再塑中华的“吴”!
最后三个字出口时。
郑森猛地松开按在鼎上的手,掌心里已留下深深的纹路。
校场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仿佛停了。
随即爆发出山崩地裂的轰鸣。
钱谦益适时展开黄绸檄文,苍老的声音带着颤音念起来。
“……昔者胡虏入关,屠戮忠良,毁我衣冠,践我桑梓。今有郑氏子森,起于东南,吊民伐罪,以安四海,剪除凶逆,复我华夏……”
他的手在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这辈子见惯了朝堂的虚伪,此刻竟真的摸到了改天换日的脉搏。
话音未落,陈明遇猛地拔剑出鞘,寒光一闪划破晨雾,对着坛台行了个叩拜大礼。
“臣陈明遇,恭贺吴王!愿随吴王扫平六合,再造乾坤!”
“恭贺吴王!”
“愿随吴王再造乾坤!”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掀起来,惊得校场边的老槐树上,一群麻雀扑棱棱飞上天。
陈明遇扯开嗓子喊得最凶。
他想起扬州城破时的血火,此刻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悲愤,而是复仇的快意。
甘辉把铁甲拍得砰砰响,震落了甲缝里的旧血痂。
施琅望着远处的长江,仿佛已看见自己的舰队劈波斩浪,把鞑子赶回关外。
郑森站在坛台中央,看着脚下黑压压的头颅,看着那些沾着血污的脸,看着那些燃着火焰的眼睛。
他忽然缓缓闭上眼。
眼前闪过的不是龙椅凤冠,而是扬州城墙上的累累白骨,是南京粮铺前饿死的孩童……
再睁开眼时,那点残存的草莽气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厚重感,像应天的城墙。
他弯腰,从钱谦益手里接过那枚铸着“吴王之宝”的玉印。
玉印冰凉,是用从勋贵地窖里搜出的和田玉雕琢而成,边角被刻意磨得圆润,却依旧硌得手心生疼。
可他攥得很紧,指节泛白,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枚印,而是这乱世里所有人的命。
风突然转向,卷起坛边的篝火,火星溅落在他的蟒袍上。
那赭红色的绸缎是郑氏商号最新的染织工艺,比前明的御用品更耐磨损。
他没有拍掉火星,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火焰在布面上烧出小小的焦痕。
那焦痕,像这片土地上正在愈合的伤口。
钱谦益看着坛上的年轻人,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苏州见到的郑芝龙。
那时的海盗头子浑身珠光宝气,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而眼前的郑森,却把算盘珠子变成了战旗上的纹路,把海商的账簿写成了新朝的法典。
陈明遇悄悄抬眼,看见吴王袍角的焦痕正在扩大,却觉得那焦痕比任何龙纹都更有力量。
从今天起,江南不再是朱明的江南,也不是鞑子的江南。
而是属于那些能让纺车转起来、让商船出得海、让刀枪护得住家园的人。
校场边,一个卖糖画的老汉举着刚捏好的糖人。
那糖人穿着赭红蟒袍,手里却捧着一架小小的纺车。
他对着坛台的方向喃喃自语:“这糖甜,是因为日子有了盼头。”
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糖人身上镀上一层金辉。
那金辉,像给这个新生的名号,盖上了最朴素的印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