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霎时静了下来。
大臣们个个屏气凝神,腰杆比往日挺得更直,连衣袖摩擦的声响都轻了几分,神态间满是恭谨。
冯厚敦缓缓抬头,双手捧着账册,指尖在封皮“岁入总览”四字上轻轻一顿。
“陛下,今年恰是三年减税之期届满。”
他声音平稳,字句清晰,带着首辅论事的严谨:“此三年间,国库岁入计四百八十万两,其中郑氏工业商会捐纳四百万两。
丝绸、瓷器、茶叶三坊获利三百万两,盐铁专卖得五十万两,漕运分红亦有五十万两。”
“另有士绅捐输八十万两,其中钱之俊独捐十万两,蒙陛下恩准授‘光禄寺少卿’虚衔。”
冯厚敦话锋微顿,语气依旧平和,却藏着隐忧。
“只是此人上月借这头衔,往松江府粮行索取分润,已是朝野略有耳闻。”
“至于农税,臣等遵陛下谕,按崇祯朝三成征收。前明每亩征三分二厘,今岁仅收九厘六毫。”
他翻开账册,指尖点在墨迹新鲜的数字上。
“去岁农税仅六十万两,尚不足十万大军军饷之零头。去年军饷需一百五十万两,差额皆由郑氏商会补足。”
话音刚落,冯厚敦的语气添了几分凝重。
“今秋汛刚过,苏州、松江两府流民尚有大半未归,粥棚需持续供应,日耗米百石;
江淮河堤亟待修缮,仅高邮、扬州两段便需银二十万两,若迁延不修,来年汛期恐生溃堤之患。”
“更兼北伐在即,需扩军两万。甲胄两千套,每套五两,计万两;弓箭五千张,每张二两,又万两;粮草需囤百万石,每石三钱,合三十万两。另有衢州、金华需留兵一万镇守,防地方生乱。”
他合上册子,躬身道,“此般开支叠加,若仍按三成征农税,今岁国库农税顶多收银一百五十万两,断难支撑。”
“臣以为,当恢复崇祯朝农税旧制!”
张家玉猛地出列半步,躬身回话。
“陛下,每亩征三分二厘,百姓虽多担些,却能解燃眉之急。若军需不敷,北伐迁延,则清军有暇加固黄河防线,孙可望亦能稳云贵之势。”
“届时清军自山东南下,孙可望从西南来攻,江南必成战场!”
他攥紧了袖中的手,声音微微发颤,显然是忆起了往昔战事的惨烈。
“去年松锦之战的惨状犹在眼前,岂能让百姓再遭兵祸?”
“不可!”
内阁辅臣李寄突然开口,声音因激动有些发颤。
他往前挪了半步,双手在袖中攥得死紧,指尖泛白,眼前似又浮现出赈灾时的景象。
“陛下,去年苏州瘟疫最烈时,臣往城西粥棚放粮,见一五岁稚童名唤狗蛋,身着打补丁的蓝布短褂,小脸冻得通红,抱着个破瓷碗蹲在粮铺外哭。”
“他拉着臣的衣角说‘我娘饿了三天,求一口粥救救她’,臣将随身干粮给了他。
次日再去,粮铺老板说,那孩子的娘头天夜里便殁了,只用草席裹了埋在乱葬岗。”
李寄胸口因激动起伏,眼里满是恳求,鬓角的发丝都乱了几分。
“今年江南才刚有收成,苏州府农户每亩仅收一石二斗粮,刚够糊口。再加农税,便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孙可望虽有野心,今年断难兵临江南,怎能让百姓为未到的战事先受饿?”
“百姓乱则国乱!”
张家玉反驳道,往前又凑了半步,与李寄几乎并肩,语气愈发沉重。
“北伐若败,国将不国,百姓更无活路!”
“国之根本在百姓!”
李寄寸步不让,眉头拧成疙瘩,声音虽高,却带着恳切。
“今年饿死百姓,来年纵有北伐之力,谁来支撑江山?”
二人争得面红耳赤,声浪渐高,却始终保持着躬身论事的姿态,未曾失了朝臣礼数。
殿内气氛愈发紧绷,烛火都似被震得微微摇曳。
冯厚敦与洪旭垂首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冯厚敦捻着颌下长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边缘,目光落在“流民安置”那一页,笔尖悬在空白处,迟迟未动。
二人所言皆有道理,北伐要军需,民生不能弃,实在是两难之选。
洪旭则低头翻着商税账目,眉头微蹙,在心里默默盘算。
去年商税已征八十万两,若再加征,松江漕运的商户定然不满,上周他们还派代表来京陈情,怕朝廷加税影响生计,此刻实在无计可施。
工部尚书陈鼎望着争执的二人,数次抬步想劝,又想起君臣仪轨,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重叹一声,目光落回案头的江淮河堤舆图,指尖在高邮、扬州段的标记处反复摩挲,脸色愈发沉郁。那两处堤坝若不及时修,来年汛期便是大祸。
唯有郑森神色未变,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沉稳。
待二人声浪稍歇,郑森才从御案下取出一册,封面用朱砂题着“江南土地清丈册”,边角以牛皮纸包浆,书脊因常年翻阅已磨得发白,装订的棉线也换过一次。
他缓缓翻开册子,指尖在“苏州府吴县”条目上停顿片刻,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冯首辅,你看这页。”
“吴县士绅徐茂才,原拥田三千亩,散在东渚、光福两地。立国第一年清军南下,他恐田产被没,以每亩五两低价售予郑氏商会,今下只剩五百亩宅田。”
“还有松江府华亭县钱之俊,原田两千亩在枫泾、朱泾一带,立国第二年惧清军复来,亦低价售一千七百亩,如今仅剩三百亩,悉数租予农户,年收租一百五十石。”
冯厚敦趋前躬身接过册子,双手托册细览。
册中士绅签字画押清晰可辨:徐茂才是楷书,笔锋挺硬,显是郑重落笔;钱之俊是行书,字迹潦草,不难想见当时的慌乱。
待翻到“隐田清丈”一栏,冯厚敦瞳孔微缩,继而眸中渐露惊色,手指在“苏州府隐田一万两千亩”处顿住。
“竟有半数是士绅瞒报……连前明礼部侍郎周延儒之后人,都瞒报两百亩,还在田下埋银,被清丈衙役起出?”
他抬头望向郑森,语气里满是敬佩与惊觉。
“陛下,江南各州府土地清丈,竟细至此般地步?
每块地的土质、收成皆历历在目,吴县东渚水田‘每亩收稻一石五斗’,比别处多两斗,都标注得明明白白。”
“且……江南竟有两成土地在商会名下?这清丈之事,立国之初便已着手?”
冯厚敦心中豁然开朗,愈发明白郑森早有谋划,绝非临时起意。
他捧着账册躬身行礼,之前的纠结散去大半:“陛下深谋远虑,臣钦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