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后园的荷塘,冰面初融,几枝残荷倔强地立在水面,透着股萧索劲儿。
谢允之独自站在塘边的小亭里,月白的长衫被风吹得微微拂动。他没带随从,也没摇他那把标志性的折扇,只是负手而立,望着那池残荷,神色是少见的沉静,甚至带着点……索然。
赵家案子的余波渐渐平息,周明被推出来顶了罪,三皇子那边暂时没了动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表面的平静。可谢允之心里清楚,这平静底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他习惯性地去分析,去算计,将每个人每件事都放在利益的天平上衡量。可这次,有些东西,好像脱离了掌控。
比如,那个叫沈清弦的女人。
他最初接近她,是出于好奇,是想看看这个突然闯入国子监的“女阎王”到底有何能耐,是想将她纳入自己的棋局,或者至少,弄清楚她是哪方的棋子。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她破局的方式,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暴。不按常理出牌,却总能精准地击中要害。她调动起萧景珩那股莽劲儿,陆沉舟那把利刃,甚至赵无咎那点看似无用的财力人脉,将他们拧成一股绳,硬生生在看似铁板一块的局面上撕开了口子。
这根本不是他熟悉的朝堂博弈之道,更像是一种……降维打击。
谢允之微微蹙眉。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欣赏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方式。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去配合她,去补足她计划中那些需要“算计”和“人脉”的部分,甚至……乐在其中?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危险。
“谢兄好雅兴。”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谢允之的思绪。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转过身,脸上已挂上了那副惯常的、温润如玉的微笑。
沈清弦不知何时站在了亭外,依旧是那身素白,立在料峭春风里,像一枝覆了霜雪的寒梅。
“沈博士。”谢允之执礼,笑容无可挑剔,“路过见此处景致别有一番韵味,便驻足片刻。博士也是来赏景?”
沈清弦走进亭子,目光扫过那池残荷,语气平淡:“算不上赏景。寻个清净处,想想事情。”
两人并肩立于亭中,一时无话。
风穿过亭子,带来远处学子隐约的读书声,更衬得此处寂静。
谢允之侧眸,看着沈清弦被风拂起的几缕鬓发,和她那双映着枯荷残影、却依旧清澈见底的眸子。他忽然发现,自己那些精心打磨的、用来应对各色人等的言辞,在她面前,似乎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任何迂回和试探,在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都显得可笑。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开口问道:“赵家事了,博士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清弦没有看他,依旧望着水面:“做好博士的本分。”
“仅此而已?”谢允之挑眉。
“不然?”沈清弦终于转眸看他,眼神平静无波,“谢公子以为,我该有何打算?”
谢允之被她反问,一时语塞。他准备好的那些关于朝堂局势、关于各方势力权衡的说辞,在她这纯粹的“本职”面前,竟有些说不出口。
他看着她冰雕玉琢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算计和谋略,在她这种近乎“纯粹”的目标感面前,显得格外……庸俗且无力。
一种莫名的、近乎挫败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异样,重新挂上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少了几分虚伪,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认真。
“博士志存高远,是允之狭隘了。”他微微躬身,“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国子监乃是非之地,博士身处其中,恐怕难有真正的清净。”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声音也压低了些:“若他日再有风雨,博士……可还愿与允之,品茗对弈,共谋一局?”
这话问得含蓄,却又直指核心。不再是试探,更像是一种……表态和请求。
沈清弦转回头,看向他。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数息,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衡量。
谢允之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脸上那惯常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坦诚的期待。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一向冷静计算着得失的心脏,此刻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在等她的回答。
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风吹过荷塘,带起细微的涟漪。
终于,沈清弦开口了,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喜怒:
“若茶是好茶,局是明局,”
“未尝不可。”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素白的衣裙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迤然离去。
谢允之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才缓缓直起身。
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未动。
脸上那副完美的面具终于彻底卸下,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神情。有释然,有深思,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心悸。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有些汗湿的掌心,自嘲地笑了笑。
谢允之啊谢允之,算计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竟会栽在这种地方。
栽在一个……根本不屑于算计的女人手里。
而且,似乎……
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