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李承稷没让王德全跟着,独自一人走向凤仪殿。
太和殿里的雷霆手段,北境传来的泼天大捷,此刻都沉淀下来,化作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骨往上爬。
他赢了,赢得酣畅淋漓。
从今天起,这朝堂之上,再无人敢与他李承稷叫板。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场豪赌的底牌,并非他的智谋,而是凤仪殿里那个疯女人随口说的几句话。
他像个牵线木偶,赢得越是漂亮,背后那根看不见的线就勒得越紧,几乎要嵌进肉里。
这种感觉,糟透了。
凤仪殿的宫门虚掩着,守门的侍卫见了他,连滚带爬地行礼,然后识趣地缩回了暗处,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现过。
李承稷推开门。
一股熟悉的,辛辣又干燥的香味,劈头盖脸地涌了过来。
院中简陋的木架下,挂着一盏灯笼,光晕昏黄。光下,范柔柔正坐在一张小凳上,手里捏着针线,正低头缝着什么。
灯火勾勒出她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着,没有半分传闻中“疯太子妃”的癫狂,反倒像个最寻常不过的民妇,在灯下缝补,等着晚归的丈夫。
李承稷的心,毫无征兆地重重擂了一下。
随即,又被他死死按了下去。
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个见不得光的贼,一双眼死死锁着那个女人。
看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范柔柔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她没抬头,声音平淡地飘了过来。
“殿下,院子里风硬,站久了,仔细着凉。”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仿佛他从一踏入院门时,她就知道了。
李承稷的脸沉了下来。
他从阴影中走出,龙行虎步,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血腥和杀伐气,直直地站到她面前。
他垂眼看她,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得意、算计,或是邀功。
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没多看他一眼,仿佛他这个刚刚搅动了满朝风雨、废了皇子、斩了尚书的太子,还不如她手里那件未缝完的冬衣重要。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被人指着鼻子骂还让他憋闷。
“你都知道。”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不像质问,更像是一种挫败的确认。
范柔柔终于抬起头,将手里的衣物在灯下抖了抖,似乎在比量尺寸,随口应道:“臣妾知道什么?知道殿下今夜会来,还是知道殿下赢了?”
“范柔柔!”李承稷被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彻底点燃,他猛地俯下身,双手撑在她的椅子扶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你跟孤装什么傻!赵猛会反,二皇子会搅和进来,北境会开战!这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发出危险的嘶吼。
范柔柔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了。
她抬眼,目光清澈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然后,竟笑了。
“殿下,您是太子,未来的君王。您金口玉言,说赵猛会反,他敢不反吗?”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李承稷紧绷的胸膛。
“您说林帅能赢,他敢打输吗?”
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袍上的线头,仰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天真的崇拜。
“这一切,都是殿下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功劳。天下人都会这么说。至于臣妾……臣妾一个深宫妇人,连这凤仪殿的门都迈不出去,又能知道什么呢?”
一番话,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在所有人看来,这是他李承稷的功劳。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照着她给的戏本,演了一出戏。
他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的皮囊看穿,揪出里面藏着的那个鬼。
“你到底是谁?”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体里,住着的根本就不是范柔柔。
范柔柔看着他眼中的惊惧和探究,心里冷笑。
这就怕了?
李承稷,这才哪到哪儿。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快得让人心惊。
“殿下……您在说什么?臣妾是范柔柔啊,是您的太子妃,是您八抬大轿娶进东宫的妻子。”
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灯光下,她眼眶泛红,水光盈盈。
“殿下,您是不是……又觉得臣妾疯了?”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哭腔,满是哀求和依赖,“臣妾没有疯,真的没有。臣妾只是……只是会做一些很吓人的梦。梦里都是火,都是血,还有兄长……兄长的战马还托梦给臣妾,说它在北境蹄子冷……臣妾太害怕了,才会胡言乱语……您别不要臣妾,好不好?”
她演得情真意切,一个被噩梦折磨、心智不稳,却又极度依赖丈夫的小女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战马托梦?
李承稷看着她这副样子,满腔的怒火和惊疑,竟像被一盆冷水浇下,熄了大半。
这个说法,荒诞得可笑。
可比起“妖物附身”,似乎又更能让他接受。
他的目光落在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那双手,因为常年摆弄那些花草辣椒,又做针线,指腹上起了薄茧,早已不复当年范家嫡女的娇嫩。
他的心,莫名地刺了一下。
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这个女人不想说的事,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怕是也能笑着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夜深了,早些歇着。”他语气生硬地丢下一句,抽回衣袖,转身就走。
“殿下!”范柔柔在他身后轻声唤道。
李承稷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兄长来信了,说他在北境一切安好,还缴获了一匹不错的北狄马。”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真切的感激,“多谢殿下,给他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李承稷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夜色里,背影甚至有几分狼狈。
直到那背影再也看不见,范柔柔脸上的柔弱和依赖才瞬间消失,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李承稷,你以为这就完了?
不,这只是个开始。
我要你怕我,敬我,最后……离不开我。
然后,再亲手把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连同你的命,一起捏碎。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缝了一半的冬衣。
兄长,北境天寒。
这一世,你一定要穿着妹妹亲手缝的冬衣,平平安安,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