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那句天真中带着致命陷阱的问话,像一柄无形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李爱民最后一道名为“体面”的屏障。
“主任,钱……是送到王大爷家里去,还是……让王哥来您办公室取啊?”
此话一出,包厢内仅存的一丝空气似乎都被抽干了。
李爱民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看着陆远那张挂着憨厚笑容的醉脸,这张脸在他眼中,已经与索命的判官无异。送钱上门?还是来办公室取?这根本不是选择题,而是两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无论他选哪一把,都意味着他承认了二十年前的罪行,并要为之买单。
他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所有的侥幸、所有的盘算,都在这一刻化为齑粉。
“我……我……”李爱民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红木椅,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没有看王小军,更不敢看陆远,只是用一种近乎逃命的姿态,踉踉跄跄地冲向包厢门口,嘴里语无伦次地嘟囔着:“我……我头疼……我先走一步……明天……明天再说……”
“砰!”
包厢门被他狼狈地拉开,又重重地关上,隔绝了他那副失魂落魄的背影。
门关上的瞬间,包厢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散。
一直“醉”得东倒西歪的陆远,缓缓地直起了身子。他脸上的红晕和迷离的眼神,在短短几秒钟内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深邃。他拿起桌上的湿毛巾,不紧不慢地擦了擦脸,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热水澡。
坐在对面的王小军,看着他这副判若两人的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由衷的敬畏。他混迹社会多年,自认见过不少狠角色,但像陆远这样,能把官场老油条玩弄于股掌之上,杀人于无形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陆兄弟,你这……真是神了。”王小军由衷地感慨道,他身后的黄毛和光头也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陆远微微一笑,没有接话。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用牛皮纸袋密封好的文件袋,推到了王小军面前。
“王哥,戏演完了,该送道具上场了。”
王小军拿起文件袋,入手不厚,却感觉重若千斤。他知道,这里面装的,是能要了李爱民老命的东西。
“这里面是一份复印件,还有一封信。”陆远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信的内容,我已经写好了。你找个绝对信得过的人,现在就开车去市里,不用走邮局,直接想办法投进市纪委的举报箱。记住,一定要快,要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王小军重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手下有几个小子,干这个最利索,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好。”陆远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剩下的,就看天意了。我先回镇里,免得有人起疑。”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着王小军,叮嘱了一句:“王哥,明天下午五点前,你就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等消息就行。”
说完,他拉开门,恢复了那副略带青涩的年轻人模样,消失在走廊尽头。
……
夜,深沉如墨。
青阳镇通往市区的公路上,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桑塔纳,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了夜的寂静。
而在市委大院深处,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办公楼里,依旧灯火通明。
市纪委书记王正国,正戴着老花镜,审阅着一份关于邻县某个干部的调查报告。他的眉头紧锁,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积满了烟头。
对于他这个级别和位置的干部来说,深夜加班是家常便饭。权力的背后,是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和永远不能松懈的责任。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王正国头也没抬。
他的秘书小张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王书记,刚才门卫打来电话,说有人把这个信封塞进了大门口的举报箱,指明了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王正国“嗯”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这种匿名的举报信,他每天都能收到好几封,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或者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
小张将信封轻轻放在了办公桌上。
王正国批完最后一行字,才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疲惫的眉心,顺手拿起了那个信封。
信封很普通,没有任何署名和标记。他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娴熟地划开封口。
里面掉出来的,不是想象中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而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复印件,和一封用打印机打出来的信。
王正国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那张复印件上。
纸张因为反复复印,有些模糊,但顶头那一行“青阳镇人民政府会议纪要”的宋体字,依旧清晰可辨。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多年的职业敏感让他意识到,这份东西不简单。
他仔细地看着纪要的内容,当“关于王家庄征地遗留问题补偿款项的暂付款处理意见”这行字映入眼帘时,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
“暂付款”……这个词,透着一股浓浓的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继续往下看,纪要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提议将这笔补偿款,暂时挪用于镇政府大院的修缮和招待费用,而提议人落款处,虽然没有直接写名字,但“由党政办公室李爱民同志负责具体落实”这句话,却像黑夜里的明灯,瞬间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李爱民!
王正国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在酒桌上对他百般奉承,看似圆滑实则精明的办公室主任。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如果说这份会议纪要还只是一个引子,那么接下来那封信的内容,则是一柄重锤,将所有的证据链条,狠狠地钉死。
信的开头,是以一个“良心未泯的青阳镇干部”的口吻写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腐败的痛恨和对受害者的同情。
信中详细地叙述了二十年前,王大爷家征地款被侵吞的全过程,其细节之详尽,与这份会议纪要完美地形成了印证。更重要的是,信中提到了这笔钱的两个主要去向——修缮镇政府大院的围墙,以及招待上级视察团。
看到这里,王正国的心猛地一跳。
他想起来了。
就在不久前,那个叫陆远的年轻人,在全镇干部大会上,用一份看似普通的工作日志和一双“很有内容”的眼神,扳倒了前任镇长王振国。当时,他就觉得那个年轻人不简单。
而这封信里提到的细节,不正是那个年轻人“酒后真言”里,为李爱民“辩解”时说漏嘴的内容吗?
“修墙”、“招待”、“领导的苦心”、“暂付款”、“主动提出建议”……
一个个关键词,在王正国的脑海里串联起来。
他瞬间就全明白了。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匿名举报,这分明就是那个叫陆远的年轻人,为他精心准备的一场大戏!
从酒桌上的飙戏,逼得李爱民无路可退,到深夜送达的致命证据,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先用言语将李爱民的心理防线彻底摧毁,再用白纸黑字的证据,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好狠的手段!好深的心机!
王正国靠在椅背上,后心竟也感到一丝凉意。他自问见过了无数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像陆远这样,能将阳谋和阴谋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布下最致命陷阱的,他平生仅见。
这个年轻人,不是池中之物。
他哪里是个愣头青,分明是一把藏在鞘里的绝世宝剑,不出则已,一出鞘,必定见血封喉!
王正国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那点寒意,迅速被一股更为强烈的决断所取代。不管陆远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送来的这份证据,是实实在在的。李爱民这种蛀虫,盘踞基层二十年,早已烂到了根子里,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正视听!
他拿起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没有丝毫犹豫,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另一头传来一个沉稳干练的声音。
“书记。”
王正国的声音冰冷而决绝,不带一丝感情。
“老周,立刻带上你的人,连夜赶去青阳镇。控制一个人,党政办主任,李爱民。”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补充了一句。
“人赃俱获,证据确凿。这一次,我要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