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王书记沉默了片刻。
他是什么人?市纪委书记,在官场沉浮几十载,眼光毒辣。陆远这个电话打过来,绝不可能真的只是为了请他“斧正”一篇文章。这里面的道道,他一听便知。
一个刚在县里站稳脚跟的县委办主任,不夹着尾巴做人,巩固自己的基本盘,反而跑来找他这个市纪委书记“谈心”,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哦?写了点东西?”王书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沉稳,“年轻人肯动脑子,是好事。那你明天上午十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谢谢王书记!我一定准时到!”陆远的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激动,仿佛一个得到了老师夸奖的学生。
挂掉电话,陆远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知道,明天去市里,才是这场“演出”的真正开场。他要扮演的,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投机者,而是一个心怀赤诚、忧国忧民,甚至带着几分书生气的年轻干部。
这个角色,不能有丝毫的功利心。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必须是纯粹的,是为了他笔下的那些“问题”,为了那些“失声的土地”。
【角色卡已载入:忧国忧民的笔滚子】
【角色人设:一个身在机关,心在基层的理想主义者。他看到了问题,感到了刺痛,并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试图用自己的笔,为民请命。他或许天真,但绝对真诚。】
【演技加成:眼神纯净度+30%,语言感染力+20%,台词“真诚光环”开启。】
陆远看着系统面板,嘴角微微上扬。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二天上午,陆远谢绝了李卫“派车护送”的好意,自己坐着最早一班的县际公交,来到了市里。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夹克,手里提着一个普通的黑色公文包,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九点五十,他准时出现在市纪委办公楼下。他没有直接上去,而是在楼下的花坛边站了十分钟,平复了一下呼吸,调整着自己的状态。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庄严肃穆的大楼,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敬畏与一个年轻人该有的忐忑。
十点整,他敲响了王书记办公室的门。
“请进。”
王书记的办公室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柜,充满了纪检干部的朴素风格。王书记正戴着老花镜在看一份文件,见陆远进来,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王书记好。”陆远微微躬身,将公文包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来面试的大学生。
王书记放下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才抬眼打量着陆远。眼前的年轻人,比上次在青阳镇见到时,沉稳了许多,但眉宇间那股锐气,却似乎被一层忧虑给覆盖了。
“小陆啊,听你家高书记说,你最近干得不错,把县委办那摊子事,理得井井有条。”王书记的开场白很平淡,像是在拉家常。
“都是高书记领导有方,我只是做了些分内的工作。”陆远谦逊地回答,没有半分居功自傲的意思。
“少来这套官话。”王书记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说吧,写了什么大作,还要我这个老头子来给你斧正?”
陆远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那沓用牛皮纸袋装着的稿纸,双手递了过去。
“王书记,您别笑话我。就是最近在工作中,看到了一些事,听到了一些声音,心里堵得慌,不写出来不痛快。都是些不成熟的看法,里面肯定有不少偏颇和幼稚的地方,您是老领导,经验丰富,站位又高,所以斗胆想请您给批评指点一下。”
他的语气无比诚恳,眼神清澈,仿佛真的是一个遇到了思想困惑,来向长辈求教的晚辈。
王书记接过那个牛皮纸袋,入手很沉。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又看了陆远一眼,心里暗自嘀咕: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撕开封口,抽出了那沓厚厚的稿纸。
当他看到标题——《基层之困:悬浮的政策与失声的土地》时,他持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好大的题目!
他戴上老花镜,开始从第一页看起。
办公室里,陷入了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王书记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陆远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没有喝水,也没有乱动,目光落在王书记桌角的一盆文竹上,眼神中带着一丝放空后的忧郁。他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想着那些报告里的数据,回想着那些山村小学的困境,将【忧国忧民的笔杆子】这个角色,彻底融入了自己的灵魂。
王书记的眉头,从舒展,到微蹙,再到紧锁。
当他读到乡镇财政“寅吃卯粮”,为了发工资不得不挪用项目款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
当他读到基层干部被各种考核逼得“数据造假”,一份文件下来就要“创造性”地完成时,他的嘴角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当他读到陆远对那三所不通网的山区小学和某单位申请几十万换电脑的对比时,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仿佛有两道寒光从镜片后射出。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有时候会停下来,闭上眼睛,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原本以为十分钟就能看完的东西,他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个龙飞凤舞的“远”字署名时,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胸中积郁了许久的浊气。
他摘下眼镜,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远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成败,就在王书记接下来的这句话里。
“小陆啊……”王书记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你这份东西,是在哪里写的?”
“就在办公室,利用晚上休息时间写的。”
“这些数据和案例,都是真实的?”
“每一个字,都来自于县里各部门的正式报告和文件。我愿意用我的d性和前途担保。”陆远抬起头,迎着王书记的目光,眼神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
王书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钟,像是在审视,也像是在赞叹。
“好一个‘d性和前途’!”王书记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复杂,“你这哪里是心得体会,你这是在递刀子,也是在送药方!你知不知道,这份东西要是捅出去,会得罪多少人?从市里到县里,相关不相关的,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我知道。”陆远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可有些话,总要有人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做。我人微言轻,能做的,也只有把这些写出来,希望能让更高层的领导看到。如果因为说了几句实话就断送了前途,那我认了。”
他说得坦坦荡荡,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样子。
王书记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小子,明明比猴都精,却偏偏摆出一副愣头青的架势。可偏偏,他这副样子,又让你觉得,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是个天生的演员!
王书记心里骂了一句,但更多的,却是欣赏。
有勇有谋,有才有担当,还有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魄,这样的年轻人,太少了。
“你把这份东西给我,是想让我帮你递上去?”王书记一针见血。
陆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我……我就是想请您指点一下。当然,如果王书记您觉得,这篇文章还有那么一点点价值,能帮我递到该去的地方,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王书记沉吟起来。他拿起那份稿纸,又掂了掂。这东西,是个烫手的山芋,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契机。他自己,也对当前基层的一些问题深恶痛绝,但身在纪委,他更多的是查处个案,很难从体制层面去推动改变。
而陆远这篇文章,就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病灶的核心。
他不能让这样一篇好文章,就这样埋没了。更不能让这样一个有胆识的年轻人,因为说真话而受到打击。
“这篇文章,写得很好。有深度,有锐气,也有解决问题的思路。”王书记给出了最终的评价,“但不能走普通的路子。”
他看着陆远,眼神变得严肃:“省报内参虽然级别高,但稿件要层层审核,说不定到了哪个环节,就被某个有私心的人给按下了。到时候,文章发不出去,你这个作者,反而先暴露了。”
陆远的心一紧,他没想到这一层。
“那……王书记您的意思是?”
“要送,就必须绕开所有中间环节,直接送到能拍板的人,能决定这件事走向的人的案头上去!”王书记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最后,他停在了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机前。
他拿起话筒,拨了一个他轻易不会动用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王书记的语气变得异常恭敬。
“喂,老领导,我是小王啊。”
“……对,身体还行。是这样,我这里,收到了一份一个年轻人写的关于基层治理的文章,我觉得……写得非常深刻,字字带血,句句诛心。”
“……是的,很有参考价值。我想,或许您会有兴趣看一看。”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王书记的脸上露出了郑重的神情。
“好的,我马上派人给您送过去。作者?一个县里的小同志,叫……远。”
挂掉电话,王书记看向早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陆远,淡淡地说道:“稿子我留下了。你回去吧,就当今天没来过,也忘了有这篇文章。记住,不管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承认,不要打听,做好你自己的事。”
陆远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知道,王书记这通电话,直接打进了省委核心。
他究竟把这篇文章,送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