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丰取刻与,以无度取于民?!”
宗泽黑着脸掷地有声,金小山却掏掏耳朵,满脸“又来了又来了”的不耐烦。李清照瞅瞅这个,瞄瞄那个,嘴角一翘,忽然想起当初在相国寺大街跟这位金老爷斗嘴的场面——光动嘴哪够味儿?
“老爷要吵架了,笔墨伺候!”
她扭头朝麦田里脆生生一喊,效果立竿见影。
只见刘娘子扛着太师椅就冲了过来,李师师端着桌子小步紧跟,酒盅瓜子“啪”地摆上,明节甩开扇子摇得呼呼生风,豆娘踮脚撑起遮阳伞,贞娘“哗啦”铺开宣纸,三四吭哧吭哧磨墨,两个婆惜纤纤玉指“咔咔”磕起瓜子仁……
刚才还满是麦茬的田地,眨眼间成了金老爷的私人海滩休闲区。比起挥镰刀,这帮姑娘伺候起老爷来简直堪比专业剧组。
宗泽瞪圆眼睛,看看对方阵营的“全明星阵容”,再低头瞅瞅自己——光杆县令一个,连个递水的都没有。
顿时觉得头顶烈日更毒了三分。
“咳咳咳……”
金小山被呛的一连串的咳嗽。
她们都正在割麦子呢,浑身上下不是尘就是土,呼啦啦凑过来可不是净土,而是净是土。
不光有土,还有虫子呢。
把爬到领子上的瓢虫扫下去,金小山也没赶她们。
干活的环境太差了,看样子得早点把收割机弄过来呀。
等尘土散去,金小山这才开口问:“他说的啥意思?”
“他说,你这是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是……不是!”
金小山刚想说是,转念一想,又给否了。
不是?
“你分明想说是的!”
宗泽被金小山的无耻气坏了,你都说出来了,竟然临时改口!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呀!
“……”
金小山把嘴一闭,一言不发,冲着李清照伸出两根手指,捻头了几下。
“一千贯!”
李清照把纤纤玉手往前一伸,露出洁白的小银牙。
“为何?这到底是为何?!”
宗泽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手指着金小山,仿佛指着蛊惑人心的妖孽。
“意见相左,你竟要收我钱才肯说个明白?这与拦路抢劫何异!”
李清照掩口轻笑。
步履轻盈地走到两人之间,宛如一只优雅的蝴蝶落在火药桶上。
“宗大人稍安勿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出自荀子之口,乃千年前的古训。在当下,在过往,它自然是至理,这也是我家多财多亿英俊潇洒的官人说是的原因。”
她话锋一转,眼波流转间带上一丝狡黠:“然则,我家官人说它‘不是’,乃是立足于‘以后’。在以后的世间,此理便不周全了。”
她学着金小山的样子,伸出纤纤玉指,在空中虚点,“荀子先贤,只详述了‘取之于民’若无度的危害,如同只描绘了深渊的恐怖,却未指明彼岸的方向。对于‘如何用之于民’,不过是‘裕民’二字,一语带过。宗大人,您难道就不好奇,如何裕民,裕民到何种程度吗?”
宗泽闻之,顿觉喉头一哽,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
是啊!荀子言之凿凿,痛陈横征暴敛之弊,可对于征敛而来的财富该如何真正“用之于民”,除了道德上的倡导,确无具体制度层面的构想。
那真正的“用之于民”该是何等光景?荀子未必知晓,而千百年来,似乎也无人真正深入追问。
不问,心痒难耐,如同百爪挠心;问,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竟要向这“铜臭之徒”低头!
最终,求知欲战胜了固执。
宗泽狠狠一跺脚,仿佛要将地面踩裂,憋得满脸通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我便听听你有何高论!”
他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叠飞钱,“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一千贯!今日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我跟你没完!”
金小山见状,脸上顿时绽放出堪比烈日还要耀眼的得意笑容,他优哉游哉地朝身后的如简一挥手:“记上!记清楚喽!宗泽宗大人,求知若渴,赞助咱们研究经费一千贯!”
那架势,仿佛不是收了钱,而是接受了万民的朝拜。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他期待已久的“表演时刻”。
“你以为五成租子是怎么算出来的?那是拿算盘珠子沾着人血,噼里啪啦敲出来的!”
因为你交完这五成,剩下的粮食刚够你把最后一口气吊在嗓子眼,饿不死,但也绝没力气抡起锄头砸向老爷我的脑袋!
这五成,就是拴在驴脖子前的胡萝卜后面那根棍子——是你体力的极限,也是你活命的极限!说白了,这就是套在脖子上的最低生存铁箍!
从古到今,只要这天下还姓“封”叫“建”,老百姓的命,就被这根无形的线死死勒着!你种麦子稻米,收你五成,榨你的油;你改种红薯?哼,那玩意儿产量高,得收你九成!榨干你的骨髓!种玉米?收七成!反正总有一把秤,能把你的命称得清清楚楚,压得你永世不得翻身!
“用之于民”?
天大的笑话!他们连你碗里最后一粒米都算计得明明白白,恨不得把你肠子里的最后一滴油都刮出来!哪来的“用”?哪来的“民”?
所有修桥铺路、开仓放粮的“善举”,揭开那层仁义道德的遮羞布,底下就两行字:
第一行:老子花钱买平安!
第二行:乖乖吃粥,别想着吃我的肉!
只要你还能喘气,只要乱葬岗还没被填满,这就是煌煌盛世,天下大同!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这从来就是个断了腿的句子,后半截被皇帝老儿和地主老爷就着酒吞了!那真正的后半句,是千年后,由一个崭新的社会,用钢铁、用电力、用数不清的粮食,硬生生给接上的!
它不叫温吞吞的“用之于民”,它叫滚烫的“造福人民”!
旧社会,绝不允许你仓里有隔夜粮。新社会,一个“社畜”咬牙干上一个月,领的工钱要是全换成米,能把你家炕头堆出个粮山,够你吃一年还能泡澡!
宗泽脑仁生痛。
他感觉金小山在妖言惑众。
而他自己就是那个众。
虽然对方人多,他还是觉得自己是那个众。
封建的外皮一扒那就是血淋淋的呀。
他有点抗不住。
造福人民是什么意思,怎么做到。其实他都知道。
宴台村就在他的手中一点点改变着。
计划中,家家要有红砖房,房子还要有三通,通水、通暖、通路。小孩子要上学,村中有医馆,还要有固定的产业。
目前村中的产业是砖,后面计划要做的是玻璃。
闲时,他算过帐。
自己自足完全没问题。
也就是说,抛开朝廷的话,宴台村会过的非常好。
这是真相,而真相才是最锋利的刀。
天下百姓不是富不起来,是朝廷不让百姓富起来。
而,金小山在干什么?
他在行使君权呀!
他没有明着造反,可使用的权力本质已经变了。
而他这番话,就是在草原上点火。
他不烧皇帝,他要烧天下。
“噗通!”
宗泽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高高的麦茬戳破了他的脸。
“我操,你碰瓷是吧?”
金小山方了。
这么脆弱的吗?
脆弱的何止是忠心耿耿的宗泽!
在田垄外边儿,方七、方十三、方百花三个人的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就跟被十八磅重锤砸过的琉璃瓦似的,捡都捡不起来。
他们仨可是拜火教根正苗红的信徒,教义写得明明白白:除恶扬善,灭官匀田。说人话就是——专业造反一千年!不过眼下风声紧,只好夹起尾巴装鹌鹑。
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哪经得住金老爷这番惊天地泣鬼神的理论轰炸?听完只觉得天灵盖嗡嗡作响,眼前一会儿金光万丈一会儿漆黑一片。好消息是:原来世上真有比抢龙椅更带劲的活法!坏消息是:这路子是人家开的,没他们仨啥事。
“那位先生……莫非就是金大仙?”方七揉着太阳穴,表情扭曲得像根麻花。
“绝对不是!”方十三斩钉截铁,手指快戳到宗泽脑门上,“你看那个头顶冒金光的!正常人谁顶那玩意儿?绝对是妖术!”
“可、可是先生讲话的样子……好威风呀……”方百花捂着心口,觉得胸腔里有群蝴蝶在扑腾。
“咦?那位神仙怎么躺平了?”
“哼!定是被先生问得哑口无言,装死呢!”
“走!去宴台村口蹲着,等他落单就——”方十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凶狠得像要喷火。
三人猫着腰钻进麦浪,活像三只被踩了尾巴还要坚持任务的炸毛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