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潜龙镇布政使司衙门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李晨处理完一日积压的文书,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对坐在下首品茶的苏文提起了白日学堂外的偶遇。
“……那位郭孝老先生,气度谈吐皆是不凡,所问之题更是直指根本,绝非寻常隐士。”李晨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我事后让人查了外城户籍登记,确实名为郭孝,半月前独自迁入,赁住在西街丙字巷。”
苏文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色:“主公确定,那人名叫郭孝?”
“确定无误。”李晨点头,“怎么,先生认得此人?”
苏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茶盏,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脸上那奇异的神色逐渐化为一种混合了追忆、感慨与了然的复杂笑容。
“若真是那个郭孝……何止是认得。”苏文停下脚步,看向李晨,眼中闪烁着难得的光彩,“主公,请稍候,文去去就来。”
不多时,苏文去而复返,手中竟提着两坛泥封完好、贴着“潜龙醉”红纸的酒坛。
李晨见状讶然:“先生,这是?”
苏文笑道:“主公,若此人真是文所想的那位,这两坛酒恐怕还不够他塞牙缝。走吧,我们这就去西街丙字巷,会一会这位‘郭老先生’。今夜,怕是要不醉不归了。”
见苏文如此反应,李晨心中好奇更甚,也不多问,起身披上大氅,随苏文一同出了衙门,踏着清冷的月色和未化的积雪,朝外城西街走去。
西街丙字巷多是新迁入百姓的居所,规划整齐,但屋舍相对简陋。郭孝租住的小院位于巷尾,此时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孤清。
苏文上前,也不敲门,直接推开那扇虚掩的木扉,朗声笑道:“好你个老东西!躲在这潜龙镇喝西北风都不来主动找我,也不怕冻掉了牙!”
屋内,正就着一碟盐水豆、独饮一杯粗茶的郭孝闻声抬头,看到门口提着酒坛、笑意盈盈的苏文,以及身后一脸好奇的李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绽放出毫不掩饰的畅快笑容,放下茶杯站起身:
“哈哈哈!我就知道!闻到这‘潜龙醉’的味儿,准是你苏子瞻这条老鲶鱼摸上门来了!怎么,不在你的状元府里享清福,跑到这北地边陲来讨食吃了?”
苏文提着酒坛走进屋内,毫不客气地坐到郭孝对面,将酒坛往桌上一顿:“你这老猢狲都能来,我苏子瞻为何来不得?倒是你,十年不见踪影,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我还当你早就找块风水宝地把自己埋了呢!”
李晨跟着进屋,关上房门,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位老者毫无拘束地互相笑骂,显然交情极深。
郭孝瞥了一眼李晨,对苏文笑道:“我这不是听闻你苏大状元在此地找了个明主,混得风生水起,就赶紧闻着味儿过来,想讨口饭吃嘛!免得你这老小子吃独食!”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老东西!”苏文笑骂着拍开一坛酒的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主公,今日文便为你引见一下,这位,便是当年名动京华,却又惊世骇俗,交了白卷的‘狂生’,后来辗转诸方势力,被誉为‘天下三大谋’之首,十年前却突然销声匿迹的——郭奉孝!”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亲耳从苏文口中听到这一个个重若千钧的名号,李晨仍是心中剧震!
交白卷的狂生?
天下三大谋之首?郭奉孝?!
苏文一边倒酒,一边对李晨解释道:“主公,莫看这老东西如今这副德性,当年可是……唉,说起来,文这状元之位,本该是他的。”
原来,二十余年前的那场科举,才华横溢、名满京华的郭孝本是状元的最大热门。
然而,此人性格狂放不羁,恃才傲物。在看到主考官出的、在他看来迂腐不堪、脱离实际的策论题目后,竟当场勃然大怒,愤然挥笔,在试卷上写下“如此取士,国将不国”八字评语,随后掷笔于地,交了白卷,扬长而去!此事轰动整个京城,郭孝也因此得了个“狂生”之名,断送了仕途。
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
此后郭孝游历天下,辗转于当时几大势力之间为幕僚,屡出奇谋,算无遗策,助其主成就霸业者不乏其人。
因其谋划往往着眼于天下大势,格局宏大,手段却又奇诡狠辣,被世人尊为“天下三大谋”之首,名号“鬼谋”郭奉孝!但其人性情孤高,与主君理念不合便挂印而去乃是常事,从未长久停留。
直到十年前,郭孝再次因与其时效力的雄主理念冲突,飘然远引,自此彻底消失在世人视野之中,只留下无数传说。
无人能想到,这位曾经的天下大谋,竟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北疆新兴的潜龙镇!
郭孝听着苏文揭他老底,也不着恼,端起苏文倒满的酒杯,深深嗅了一口酒香,满脸陶醉,随即对李晨举杯道:“布政使,白日学堂外一番论道,令老夫耳目一新。苏子瞻这老家伙眼光毒辣,能让他甘心辅佐之人,果然非同一般。这杯酒,老夫敬你,多谢收留之情!”
李晨压下心中波澜,连忙举杯:“郭先生言重了!先生大名,如雷贯耳,能得先生莅临潜龙,是李某与潜龙镇之幸!只是不知先生此来……”
郭孝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哈出一口酒气,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看着李晨,缓缓道:“隐居十年,本以为世间再无值得老夫出山之人。直至听闻北地出了一位李晨,筑坚城,败突厥,兴百工,用女吏,行事不拘一格,更重实务民生。老夫心中好奇,便想来亲眼看看,这潜龙镇,究竟是真有腾飞之象,还是昙花一现。”
郭孝顿了顿,手指摩挲着酒杯边缘,语气带着一丝感慨:“这半月观察,所见所闻,尤其是白日布政使那‘持术不忘道’之论,让老夫这颗沉寂多年的心,竟又生出了几分热度。这天下……或许还未到彻底无可救药的地步。”
苏文闻言,与李晨对视一眼,眼中皆露出喜色。
苏文深知自己这位老友的能耐与挑剔,能让他说出这番话,已是对李晨和潜龙镇极高的认可!
“老东西,少卖关子!”苏文又给郭孝满上,“直说吧,这次打算待多久?要不要留下来,陪老夫……还有主公,一起做点真正有意思的事情?”
郭孝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又抬眼看了看目光灼灼的李晨,沉默片刻,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昔日的狂放与不羁:
“酒不错,人……似乎也有点意思。也罢,老夫这身快要生锈的骨头,就在你这潜龙镇,再活动活动吧!只盼布政使莫要嫌老夫这把老骨头碍事,也莫要……让老夫失望才好!”
此言一出,李晨心中大喜过望!天下三大谋之首的郭奉孝,竟真的愿意留在潜龙镇!
“先生肯屈就,李某求之不得!”李晨郑重举杯,“潜龙镇草创,百废待兴,未来之路必多艰难,能得先生指点迷津,实乃万幸!李某,敬先生!”
“哈哈,好!干!”郭孝大笑,与李晨、苏文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