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甄姬的衣袖。
那衣料粗糙,带着她身体的微温。她回过头,那双刚刚还如寒星般清冷的眸子,在触及我的瞬间,冰雪消融,化作了一池春水,里面倒映着我的身影,也盛满了无声的询问。
我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谢谢你,但到此为止了。这是我的战场,我不能再让你替我冲锋。
然后,我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群因甄姬的气势而陷入沉默的士兵,面向那个脸色由红转青,正自骑虎难下的王二麻子。
我没有再开口说任何一个字。理论、军法、身份,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空洞。他们不信我的言,不惧我的名,那我便用他们唯一能看懂的方式,来跟他们对话。
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我抬起手,平静地解开了自己外袍的系带。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笨拙,因为我的手指还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僵硬。衣带滑落,我将那件还算整洁的、象征着“文人”身份的外袍脱下,仔细地叠好,递给了身后的甄姬。
甄姬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她的指尖触碰到了我的手,冰凉。她看着我,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她或许以为,我这是要放弃,要认输了。
王二麻子也是这么想的。他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嘴角重新勾起,仿佛在说:看,被个女人护着,终究是个软蛋,吓唬一下就要脱衣求饶了。
周围的士兵们也露出了相似的神情,那刚刚被压下去的嘲弄,又开始在他们眼中死灰复燃。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脱下外袍后,我弯下腰,将自己洗得发白的裤腿,一圈一圈地向上卷起,露出了从未经受过日晒、显得有些苍白的脚踝和小腿。然后,我挽起了自己的袖子,将那身单薄的内衫袖口,一直推到了手肘之上。
做完这一切,我抬起头,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
那些原本扛在士兵肩上、抱在怀里的农具,此刻大多都靠在墙边或丢在地上。我径直走了过去,从一堆锄头、铁锹里,挑了一把看起来还算顺手的短柄锄头。
锄头的木柄粗糙,上面还有没处理干净的倒刺,握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铁制的锄头分量不轻,对我这副久疏锻炼的身体而言,沉甸甸的,像是在拖拽着我的手臂。
直到这时,所有人才终于明白我要做什么。
那片凝固的空气,仿佛被这一连串无声的动作彻底击碎了。
王二麻子脸上的轻蔑僵住了,他那只独眼猛地睁大,另一只半眯着的眼睛也努力地张开,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那些士兵们,脸上的嘲弄变成了纯粹的愕然。他们面面相觑,交换着困惑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一个读书人,一个被他们认定了是靠女人关系上位的“小白脸”,一个刚刚还在跟他们讲着“通风透光”这种鬼话的傻子,现在,竟然真的要自己下地干活?
这比我说的任何话,都更让他们感到荒诞。
我提着那把与我格格不入的锄头,走回了田埂。我没有去那片他们已经翻好的土地上指手画脚,那只会引发新的冲突。我绕过那片地,在旁边一块同样板结、但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停了下来。
这里,将是我的试验田。
我深吸了一口气,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味道灌入肺中,呛得我有些想咳嗽。我回忆着大学时在图书馆里翻看过的那些古代农业图谱,回忆着那些关于“代田法”、“区种法”的文字记载。
理论,我懂。但实践,这是第一次。
我学着记忆中农夫的样子,双腿微分,腰身下沉,双手紧握锄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锄头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猛地向着脚下那片坚硬的土地砸了下去。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与硬土的撞击声响起。锄头的前端只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木柄传导回来,震得我虎口发麻,双臂酸软,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噗……”
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又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短促的笑声。但这一次,没有人附和。
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诡异的安静。
因为他们都看到了。
我虽然狼狈,虽然动作滑稽得像个孩童在挥舞大人的兵器,但我并没有停下。我稳住身形,咬了咬牙,调整了一下呼吸,再一次举起了锄头。
“铛!”
又是一下,这一次比上次深入了一些,翻起了一小块拳头大的土疙瘩。
“铛!”“铛!”“铛!”
我像一架生了锈的机器,固执地、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我的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进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像是拉着一个破旧的风箱。双臂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掌心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火辣辣地疼,我能感觉到,那里一定已经起泡了。
我,姜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高材生,论文写的是汉末经济,梦想是当个运筹帷幄的军师,此刻,却像个最卑微的农夫一样,在这片属于三国的土地上,与一块顽固的泥土搏斗。
荒诞吗?
荒诞至极。
可我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火在烧。
那火,是被袁熙的追杀点燃的,是被张飞的轻蔑点燃的,是被王二麻子的下马威点燃的,也是被甄姬那决然挡在我身前的背影点燃的。
我不能再退了。
我身后,是唯一真心待我的人。我脚下,是我在这个乱世唯一的立足之地。
我什么都没有,没有武力,没有背景,没有威望。我唯一能拿出来的,只有这点从后世带来的、在他们看来“异想天开”的知识,以及……这点不肯认输的力气。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起初,那些士兵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可看着看着,他们脸上的神情渐渐变了。
嘲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们都是老兵,都是干过农活的苦哈哈出身。他们比谁都清楚,翻垦这样的荒地有多累。他们本以为我只是做做样子,挥舞两下就会放弃。
可我没有。
我挥汗如雨,气喘如牛,姿势别扭得可笑,效率低得可怜。但我的每一次挥锄,都用尽了全力。那份笨拙背后所透出的执拗与认真,是他们无法再嘲笑的。
王二麻子脸上的表情最为精彩。他那副老兵油子的玩味神情早已消失不见,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只独眼里闪烁着惊疑、困惑,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他开始明白,眼前这个小白脸,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些靠着裙带关系作威作福的家伙,不一样。
甄姬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捧着我的外袍。她的眉头紧紧蹙着,眼中满是心疼,但她没有上前来劝阻我。她只是看着,看着那个为了维护自己尊严而笨拙地挥舞着锄头的男人,那双美丽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终于,在我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感觉双臂已经不属于自己时,我停了下来。
我用锄头撑着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在我面前,一块大约只有一丈见方、被我刨得坑坑洼洼、丑陋不堪的土地,出现了。
它很小,很不起眼。
但它是我亲手开垦出来的。
我直起酸痛的腰,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转向那群依旧沉默的士兵,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这块地,归我。我怎么种,你们谁也别管。”
说完,我又看向王二-麻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可以继续用你们的老法子。等到秋收,我们比一比,看谁田里的粮食多。我若是输了,这屯田令史的位子,我拱手相让,从此滚出小沛。”
我的话,像一块石头,再次投入了这片沉寂的池塘。
立军令状?用一块刚开垦出来的巴掌大的地,去和几十亩良田比收成?
这已经不是异想天开,这是疯了。
王二麻子看着我,看着我身后那块可笑的“试验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而我,在说完那番话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就在我即将倒下的时候,一双柔软而有力的手,及时地扶住了我。
是甄姬。
我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馨香,也感受到了她手臂传来的、无法掩饰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