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像被洗透的翡翠,连风都带着青草的汁液。盘山公路蜿蜒如一条银灰丝带,被雾气轻轻缠住,又缓缓松开。陆廷渊把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微白,越野车碾过落叶,发出湿润的“嚓嚓”声,像替谁低诉。
副驾驶上,苏念星攥着那份判决书——薄薄几页,却重得她指骨泛青。纸角被折出一道锋利棱线,割进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车窗外的景色一帧帧倒退:新洗的山、新刷的天、新亮的云,全都亮得晃眼,晃得她眼眶发潮。
“别太用力。”陆廷渊侧眸,声音压得低而缓,“它已经是胜利了,别再让它伤你第二次。”
苏念星松开些力道,冲他弯了弯唇,那笑意却像雨里将落未落的花,轻得一碰就碎。她想说“我没事”,喉咙却先一步溢出哽咽,只好把脸转向窗外,让山风把泪意吹干。
墓园坐落在山腰,像一枚被岁月遗忘的印章,盖在苍翠的松柏林间。铁门斑驳,雨滴沿门楣滑落,敲在石阶上,发出空空的回响。温博远已等在门口,一身黑色中山装,被雨洗得发亮。他瘦了许多,颧骨在晨光里投下淡影,像旧照片被重新漂洗,边缘泛起毛边。
看见两人,他迎上来,目光落在苏念星手里的判决书,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走吧,他们在等你。”
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像一条黑色的河。三人的影子倒映其上,被拉得极长,又一点点缩短。鸟雀在枝头扑簌,水珠滚落,砸在伞面,碎成细小的银光。苏念星的脚步越来越慢,心跳却越来越快——那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落枝头的雨。
墓碑出现在视野里——汉白玉被洗得莹润,照片里的父母仍停在二十年前,笑容温暖,眼角带着小小的细纹。苏念星忽然想起五岁那年,父亲把她扛在肩头,母亲在旁边伸手护着,生怕她掉下来。那天的风也是这么湿,这么甜,这么轻。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照片,雨水顺着碑面滑到指背,像谁的眼泪。
“爸,妈……”一开口,泪就先一步砸在石阶,溅起小小的水花,“我来了。”
判决书被展开,纸页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替她把这些年说不出口的委屈与疼痛一次读完。她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顾明远,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全部财产。玄影组织,连根拔起。”
每读一句,心口那块压了二十年的石头就被撬起一分。读到“数罪并罚”时,她已泣不成声,却固执地要把每个字都念完,仿佛只有让父母在另一个世界也听见,这些字才作数。
陆廷渊上前一步,与苏念星并肩。他深深鞠了一躬,背脊弯成一道凌厉的弧,像出鞘后归鞘的剑,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与郑重。
“叔叔,阿姨,我是陆廷渊。”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散开,又聚拢,“谢谢你们把念星带到这个世界。余生,我会用我全部的力量,让她不再受一点风雨。”
他说完,伸手握住苏念星冰凉的指。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烫进心脏。苏念星侧头看他,泪眼里映出他棱角分明的脸,那脸上没有华丽的誓言,只有笃定的黑眸——像深夜里的灯塔,沉默却长久。
温博远站在两步之外,悄悄抬手拭去眼角湿意。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苏父把尚在襁褓的念星塞进他怀里,声音被血沫呛得破碎:“老温,带她走,别让她……被仇恨吞了……”
如今,他终于可以交卷。老人上前,把一束白菊放在碑前,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洁白得像从未被尘埃沾染。
“你们放心,”他轻声说,像怕惊扰沉睡的人,“念星长大了,比你们想象的更坚强,更勇敢。她……走出来了。”
风忽然大起来,吹得白菊轻轻摇曳,像谁在遥远处伸手,抚过孩子的发顶。苏念星的眼泪再次决堤,却不再只是苦涩,而带着被风晒过的微咸与释然。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碑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和父母听见:“爸,妈,我原谅了所有,也原谅了自己。剩下的路,我会好好走,带着你们的爱,去看你们没看完的世界。”
一滴泪落在判决书的照片上,顾明远的脸被晕开,像被雨水冲刷的墨迹,一点点淡去,最终只剩空白。
良久,她起身,膝盖处的牛仔裤被雨水洇出深色痕迹,却没人伸手去拍。陆廷渊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温博远也只是更轻地叹了口气。
三人沿原路返回。铁门再次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嗒”,像给一段旧时光落了锁。苏念星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墓碑在松柏林间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一个白点,像夜航船上的灯,遥远却长明。
下山路上,她靠在陆廷渊肩头,声音轻得像梦:“廷渊,我饿了。”
“想吃什么?”
“想吃妈妈做过的桂花糕。”她顿了顿,笑,“然后……想去看海。”
“那就先回市区买桂花糕,”陆廷渊打转向灯,车子划出优雅的弧线,“再去看海。今晚,我们不住酒店,就住海边,听潮声一整夜。”
苏念星闭上眼,嘴角带着笑,泪却无声滑落——那泪,终于不再苦涩,而带着雨后初晴的清甜。
车窗外的天,被洗得澄澈,像一块巨大的蓝水晶。阳光穿过云层,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那份被折得整整齐齐的判决书上,落在他们前方——
那是一条崭新的路,没有阴霾,没有仇恨,只有风,只有光,只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