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初夏,宋家超市门前的栀子花开得泼泼洒洒,白花瓣裹着甜香,飘进敞开的店门。周晓云指尖划过账本上的红笔数字,嘴角弯起:“这个季度利润,比去年多了四成。”
楚瑶正把新到的的确良夏装挂进衣架,闻言直起身:“该让大家松口气了——我提议,全家去省城玩两天。”
这话像颗糖丢进热粥里,全家瞬间热闹起来。赵金凤翻出樟木箱底的蓝底碎花的确良衬衫,领口的浆洗痕迹还没完全褪,她对着镜子左抻右拽:“这衣服穿去省城,不丢咱宋家的脸。”宋老实则蹲在屋檐下,拿布蘸着煤油擦皮鞋——那是前年过年买的黑皮鞋,只在婷婷上小学时穿过一次,鞋尖亮得能照见人影。
“住宾馆?那得花多少钱!”赵金凤听说要住两晚,手一拍大腿,嗓门都高了些。
林薇走过去挽住她的胳膊,笑着晃了晃:“妈,现在咱住得起了。宾馆里能洗澡,还有彩色电视呢,您到时候躺着就能看。”
最雀跃的是孩子。小草拽着知遥的手在院子里转圈,羊角辫甩得飞起:“要坐大汽车!要去省城看大高楼啦!”知遥被拉得咯咯笑,小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煮玉米。
宋卫东挑了家县城刚开的旅行社,回来时手里捏着张印着彩图的宣传单,红底黄字写着“豪华大巴三日游”。全家人围过来,赵金凤凑得最近,手指戳着“含三餐”三个字:“还管饭?这旅行社莫不是亏本做生意?”
出发那天,天刚蒙蒙亮,院门口就堆了半人高的东西。赵金凤拎着个鼓囊囊的蓝布包,里面煮鸡蛋用手帕裹了三层,烙饼还冒着余温,咸菜坛子封得严严实实。
“妈,旅行社包三餐的。”宋卫国伸手想接包,被赵金凤躲开。
“外面的菜哪有家里的实在?万一不合口味,咱娃饿肚子咋办?”她把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像护着宝贝。
大巴车披着晨雾驶过来,绿白相间的车身亮得晃眼。小草第一个窜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把脸贴在玻璃上。司机是个留着寸头的中年人,操着一口带口音的普通话,刚发车就拿起麦克风:“各位老乡,咱们先往东边走,路过开发区,那可是咱省的新鲜事儿!”
车过开发区时,楚瑶指着窗外成片的新厂房,轻声对林薇说:“三年前我跟你去省城进货,这儿还是种玉米的地呢。”
林薇望着飞速后退的红砖厂房,玻璃映出她的侧脸,语气里满是感慨:“这变化,比咱超市进新货还快。”
到省城时已是正午,二十层高的宾馆立在路边,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的光。赵金凤下车时攥着宋老实的胳膊,手指都泛白了:“这楼这么高,风一吹会不会倒啊?”
进了宾馆大堂,水晶吊灯垂下来,细碎的光洒在地上。知遥仰着脖子,突然指着天花板喊:“奶奶!天上掉星星啦!”惹得大堂里的人都笑了。
分配房间时还闹了个小插曲。赵金凤拿着房卡往门锁上怼,试了好几次都没反应,脸越憋越红。最后还是穿制服的服务员过来,轻轻一刷“嘀”的一声,门开了。老人搓着手,小声跟林薇说:“这辈子头回见这样的锁,比咱家门栓洋气多了。”
下午去动物园,小草眼睛都看直了。在熊猫馆前,她趴在栏杆上,盯着熊猫啃竹子的样子,认真地问:“它的黑眼圈是不是熬夜没睡好呀?”全家人笑得前仰后合,连一直严肃的宋老实都弯了嘴角。
宋老实没怎么看动物,倒盯着动物园的笼子琢磨。他拉过宋卫国,指着熊猫馆的围栏:“你看人家这笼子,又结实又好看,还不挡视线。咱超市的货架也该学学,别总堆得乱糟糟的。”
晚饭在宾馆餐厅吃。精致的白瓷盘里摆着菜,分量不大,却做得花哨。赵金凤凑到楚瑶耳边,小声说:“这盘子里的菜,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可当她夹了一筷子糖醋鱼,酸甜汁裹着鱼肉滑进嘴里,眼睛立刻亮了:“这味道,跟咱灶上炖的就是不一样!”
晚上,全家人挤在林薇和楚瑶的房间里聊天。窗外是省城的灯火,一串串霓虹灯把夜空染得暖暖的;窗内,婷婷靠在赵金凤怀里,听宋卫东讲过去的事。
“还记得咱第一次去省城进货不?”宋卫东靠在床头,手指敲了敲床垫,“那时候住的是五块钱一晚的小旅馆,房间小得转不开身,连电扇都没有,半夜热得睡不着,只能坐门口扇蒲扇。”
楚瑶接过话头,指尖轻轻碰了碰知遥的头发:“现在能住上带卫生间的宾馆,能洗热水澡,这都是咱一步步拼出来的,辛苦没白费。”
第二天去博物馆,玻璃展柜里的文物让全家人挪不动脚。走到近代商业展区,林薇停在一组老商铺复原模型前,模型里的柜台、算盘、货签都做得惟妙惟肖。
“你看,”她指着模型里的木质货架,“这就是三十年前的商店,卖的东西少,连个像样的陈列都没有。”
楚瑶点头,目光落在模型旁的照片上:“咱们现在做的,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历史’。”
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是科技馆。看到自动售货机时,宋婷婷凑过去,盯着机器里的饮料罐:“按一下就能出来?将来咱超市也装这个,多方便!”林薇把他拉到身边,笑着说:“等咱再攒点钱,说不定真能装上。”
下午逛百货大楼,赵金凤在服装区停住脚,目光黏在一件米白色羊毛衫上。她伸手摸了摸,又赶紧缩回来,看了眼标价——八十块,吓得连连摆手:“太贵了,太贵了。”楚瑶看在眼里,趁她不注意,悄悄让售货员包了起来。
晚上回到房间,楚瑶把羊毛衫递过去。赵金凤捏着柔软的羊毛,手指都在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这孩子,咋这么浪费……”
“妈,您这辈子省吃俭用,该穿件好的。”楚瑶帮她把羊毛衫披在肩上,“您值得。”
返程的大巴上,车厢里安静了许多。赵金凤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渐渐熟悉的田野,眼神比来时亮了些。
“想啥呢?”宋老实碰了碰她的胳膊。
赵金凤轻声说:“我在想,这世界真大啊——比咱屯子大,比县城大,还有好多咱没见过的东西。”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栀子花香还在院门口飘着。小草一进门就跑到超市里,摸了摸熟悉的货架,又看了看收银台,转头对楚瑶说:“妈妈,咱的超市也很好!就是以后能装个自动售货机就更好了。”
第二天一早,超市按时开门,可熟客们都觉出了不一样。宋卫东手里多了个笔记本,上面画满了省城超市的货架陈列图,还标着“零食区靠门口”“日用品摆上层”;周晓云把账本摊在桌上,旁边放着张纸条,写着“研究新收银系统”;连赵金凤理货时都多了句嘴,提醒员工:“把罐头摆整齐点,像省城百货大楼那样,看着舒坦。”
傍晚打烊后,全家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夕阳把栀子花瓣染成金红色,影子拉得老长。
“这次去省城,我最大的收获是……”林薇喝了口茶,目光扫过每个人,“知道咱的路还长着呢。”
楚瑶点头:“省城的超市都用电脑管账了,咱要是不跟上,迟早要落后。”
赵金凤突然笑了,手里的蒲扇摇了摇:“怕啥?三年前咱还在为下顿吃啥发愁,现在有超市、有食品厂、还有服装生意——只要咱肯干,啥坎儿过不去?”
夜色慢慢沉下来,超市的灯一盏盏熄灭,可每个人心里都亮着一盏灯。那是见过更大的世界后,被点燃的希望之灯,照着他们往更远的地方走。这场短暂的省城之旅,不仅是一次放松,更是一次“充电”——让他们看清了方向,也更笃定了,往后的日子,要走得更稳、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