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的雪停了,但寒意更甚。阳光照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屋顶和街道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却丝毫温暖不了朱然那颗日渐沉底的心。
交州新币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江陵的肌体里迅速蔓延。自从军饷开始部分使用新币发放,这座城池的命脉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扼住。市面上,甄氏钱庄门前依旧排着长队,不仅是士卒,许多商户、百姓也开始习惯使用那枚枚沉甸甸、刻着潜龙纹路的钱币。与之相对,江东官铸的劣钱几乎寸步难行,被弃如敝履。一种经济上的“易帜”正在静默中完成。
太守府书房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朱然眉宇间的阴霾。他看着郡丞呈上的最新府库账目,盐务一项虽因交州盐的输入暂时平稳,但财政收入的根基正在动摇。更让他心烦的是,吕岱又发来文书,措辞严厉,质问其为何允许交州水军“协防”江陵水道,并要求立即驱逐。
“兄长,吕岱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朱纪愤愤道,“城中断盐十日,他吕岱能变出盐来?如今好不容易盐价平稳,他又来指手画脚!”
朱然沉默着,将吕岱的文书凑近烛火,看它蜷缩、焦黑、化为灰烬。“回复吕将军,”他声音平静无波,“就说江陵局势复杂,为保长江水道畅通,暂借交州之力维稳。待开春后,自有分晓。”
他这是在拖延,也是在赌博。赌交州暂时不会撕破脸皮,赌江东内部矛盾能给他喘息之机。
然而,交州的进逼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精准。
次日,甄若再次登门,此番并非为了盐价,而是带来了一份“江陵水道联合巡防细则”。条款细致入微,从巡防区域、舰船数量、信号联络,到遇“敌”(主要指倭寇及不明武装)处置权限,几乎将交州水军的存在合法化、常态化。
“朱将军,”甄若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为确保江陵盐路乃至所有商路安全,这些章程还需您首肯。尤其是最近,‘倭寇’活动愈发猖獗,前日又有一艘前往江东的商船在附近水域被劫,人心惶惶啊。”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刺在朱然的痛处。那艘被劫的商船,他心知肚明,船上运载的正是他试图绕开交州、秘密从江东购入的一批军械。消息竟如此快地泄露了!
朱然盯着那份细则,仿佛在看一张逐步收紧的网。他试图争辩,但在甄若列举的一桩桩“倭寇”罪证和交州水军“辉煌”的战绩面前,任何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几乎是机械地在细则末尾盖上了江陵太守印。
甄若收起文书,浅浅一笑:“将军英明。为表诚意,交州商行愿以成本价,向江陵守军提供一批过冬的棉衣与皮靴。”
施压之后,旋即给一颗甜枣。朱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不仅在军事上被迫开放了门户,在经济上受制于人,如今连士卒的冷暖都要仰仗对方“施舍”。
消息传出,军营中的基层士卒对交州的观感悄然转变。实实在在的温暖,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量。
与此同时,在江陵城外隐秘的无当飞军营地,王平收到了龙编发出的密令。命令只有八个字:“掌控城防,静待时机。”
王平立刻行动。他借着“协助布防、防范倭寇”的名义,以精湛的专业素养和交州提供的精良器械(如特制的雪地望眼镜、强效除冰剂等),开始逐步渗透江陵的城防体系。他手下的飞军将士,扮作工匠、顾问,帮助修缮城墙、优化弩机位、清理冰雪覆盖的射界。这些举动看似友好,实则在不声不响中,将江陵城防的虚实、关键节点摸得一清二楚,甚至在一些不起眼的位置,留下了只有无当飞军才能迅速利用的暗门和通道。
江陵,这座号称铁壁的坚城,正从内部被一点点蛀空。
长江之上,奉命“协防”的十艘交州战舰(其中两艘是经过伪装的五牙战舰)已正式入驻指定水域。战舰纪律严明,对往来商船秋毫无犯,只对形迹可疑的“倭寇”船队施以雷霆打击。其展现出的强大战斗力和高效指挥,让江陵水军相形见绌,无形中也在瓦解着守军斗志。
这天傍晚,朱然难得有片刻清闲,信步走上城墙。夕阳将江水染成一片金红,也照亮了江心那几艘交州战舰高大的轮廓。它们像伏波的巨兽,安静,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看到几名年轻的江陵水兵,正偷偷指着交州战舰,低声议论,眼中竟流露出几分羡慕。
“将军,”亲兵队长来到他身边,低声道,“查清了,近日军营中流传,说交州刘封麾下,士卒饷银丰厚,从不克扣,若有战伤,抚恤极重……”
朱然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什么都明白了。交州用的不仅是盐和钱,还有更高明的手段——人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朱纪满脸惊惶,手中攥着一封沾着泥污的信。
“兄长!不好了!我们在武昌的家眷……被吕岱派人看管起来了!”
朱然浑身一震,接过信快速浏览。信是家中老仆冒死送出的,言说吕岱以“协查通敌”为名,已派兵暗中监视朱然在武昌的所有亲族府邸。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严冬的风雪更刺骨。吕岱,这是彻底不信任他,甚至要拿他的家小做人质了!
前有交州步步紧逼,后有吕岱刀剑相胁。朱然感觉自己被夹在磨盘中间,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夜色渐深,朱然独自在书房中,对着摇曳的烛火,面前摊着江陵布防图,还有那枚冰凉的交州新币。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
是继续效忠那个猜忌他、甚至威胁他家小的孙权,还是……投向那个手段莫测、却似乎能给人一线生机的刘封?
这是一个艰难无比的决定,关乎忠义,更关乎身家性命和满城军民的未来。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窗外夜空,一只不起眼的灰扑扑的信鸽,悄无声息地掠过太守府,朝着城南交州钱庄的方向振翅飞去。鸽腿上,绑着今夜最紧要的情报。
而在更遥远的龙编港,刘封站在“镇海号”五牙战舰的舰首,迎着凛冽的海风,遥望北方。庞宏立于身侧,低声汇报:“主公,江陵布局已至关键。王平将军已初步掌控城防要害,甄夫人亦将朱然逼至墙角。方才收到密报,吕岱已对朱然家眷下手。”
刘封目光深邃,如同眼前这片暗沉的大海:“压力还不够。告诉丁奉,他在琉球准备的‘东风’,可以吹起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要在吕岱反应过来之前,让江陵城头,换上潜龙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