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磐石城,核心议事厅。
气氛不同于处理外敌时的肃杀,却另有一种沉滞的凝重。长方形的金属桌旁,坐着以高老、林猛、苏婉为首的几位核心成员,以及负责民生和工事的几位管事。沙盘被暂时移开,桌面上摊开着几张绘制粗糙却标注详尽的地图和一些物资清单。
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两个亟待修缮的水源地上。
负责城内供水系统的老管事王伯,头发花白,手指因为长年与管道打交道而有些变形,他激动地指着地图上靠近内城的一个点:“城主,各位大人!‘清泉眼’必须优先修缮!它供应着内城核心区和主要工坊的用水,一旦完全淤塞,不仅影响居民日常,更重要的是会严重拖慢武器锻造和城防器械的维护进度!这可是关乎城池防御的根本啊!”
他对面,负责农业的刘婶立刻反驳,她声音洪亮,带着田间地头的直率:“王老头你这话就不对了!‘活水洼’那边连着咱们最大的一片种植园!眼看着一批抗辐射土豆就要到收获期了,这时候缺水,之前的辛苦全白费不说,多少人要饿肚子?人是铁饭是钢,吃不饱肚子,哪来的力气守城?防御再坚固有什么用?”
“清泉眼关乎防御根本!”
“活水洼关乎生存根基!”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支持王伯的多是负责军工、城防的官员,而支持刘婶的则多是负责后勤、民生的管事。林猛听得头大,粗声打断:“吵什么吵!两个都修不就完了!”
高老捻着胡须,缓缓摇头,语气沉重:“林统领,话虽如此,但库房里符合规格的耐腐蚀管道和密封材料有限,工匠人手也紧张。同时开工,两边都做不好,反而浪费资源。必须有所侧重,分个先后。”
苏婉也蹙眉补充:“而且,最近天气异常,根据我的观测,很可能会有持续的高温干旱。无论优先修缮哪个,另一个水源地的压力都会急剧增大,拖延的风险很高。”
问题被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上:资源有限,时间紧迫,两个选择各有利弊,且都至关重要。这不再是简单的战斗命令,而是关乎城池内部运转和长远发展的复杂权衡。
议事厅内陷入了僵局。众人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的主位——封碣。
封碣端坐着,指尖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点,目光平静地扫过争论的双方,听着他们陈述的理由。他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倾向性的考量,但这一次,他并不急于下达命令。
他的目光,如同悄然滑过水面的鹰隼,落在了长桌末端,那个特意增设的、稍矮一些的座位上。
封屿正坐在那里。
与数日前前往苔原镇时的兴奋不同,此刻的他显得格外安静。他穿着合身的深色便服,小手平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努力维持着符合场合的庄重。但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却异常专注地追随着每一位发言者,耳朵竖起,努力理解着那些对他而言还有些复杂的词汇——资源分配、工期风险、民生基础、防御根本……
他看到了王伯爷爷的焦急,听到了刘婶阿姨话语里对粮食的担忧,也明白了高老爷爷和苏婉阿姨指出的现实困难。小小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似乎在脑海里飞快地消化和权衡着这些信息。
封碣将儿子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看到了那眼神里的专注,而非茫然;看到了思考的痕迹,而非纯粹的旁听。
就在争论声稍歇,众人再次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城主,等待他最终拍板时,封碣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看向任何一位核心成员,而是将目光定格在长桌末端,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用他那平稳无波、却足以让整个议事厅瞬间寂静下来的声音,清晰地问道:
“封屿。”
简单的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唰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愕、疑惑、探究,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坐在末座的男孩。
封屿显然也没想到父亲会突然点自己的名,小身板猛地绷紧,抬起头,有些无措地迎上父亲深邃的目光,以及满厅长辈们汇聚过来的视线。那压力,远比面对沼泽潜伏者时要大得多。
“在……父亲。”他稳住心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封碣看着他,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依你之见,清泉眼与活水洼,修缮当以何者为先?”
!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高老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眼中精光一闪。林猛张大了嘴巴,看看城主,又看看那小豆丁,一脸“城主你没搞错吧?”的表情。苏婉也掩住了微张的唇,眼中满是诧异。王伯和刘婶更是面面相觑,让一个孩子来决定这么重要的事情?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在封屿身上。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有怀疑,有好奇,也有像林猛叔叔那样纯粹的难以置信。他的心跳得飞快,小手在膝盖上悄悄握成了拳,掌心沁出细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刚才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理由。
王伯爷爷说,清泉眼关乎防御根本。
刘婶阿姨说,活水洼关乎生存根基。
高老爷爷说,资源有限,必须选择。
苏婉阿姨说,天气异常,拖延风险高。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这不是一道有标准答案的数学题。这需要权衡,需要判断,需要……承担责任。
他想起在苔原镇,林猛叔叔直接杀进沼泽固然痛快,但用烟熏的办法更安全有效。他想起母亲曾经讲过的一些故事,里面的人遇到两难时,有时候会想办法找到第三条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下,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身高依旧矮小,但那挺直的背脊和沉静的眼神,却莫名地让人忽略了了他的年龄。
他先是对着王伯和刘婶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晚辈礼,然后用还带着一丝稚气,却异常清晰镇定的声音开口:
“王伯爷爷,刘婶阿姨,还有各位叔叔阿姨的话,我都认真听了。”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目光扫过桌面上的地图。
“清泉眼的水,关系到武器和城防,很重要。活水洼的水,关系到大家吃饭,也很重要。高老爷爷说我们的材料和工匠不够同时修好两个,苏婉阿姨说天气可能会更旱,拖延会有风险。”
他将双方的矛盾和现实的困境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显示他完全理解了问题的核心。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看向父亲,也是对着所有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不一定要完全‘先’修哪一个?”
这个开场白让众人都是一愣。不先修一个?那怎么办?
封屿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向地图上“清泉眼”的位置:“清泉眼供应内城和工坊,如果完全断水,影响确实很大。但是,王伯爷爷刚才也说,它是‘淤塞’,并不是管道完全破裂,对吗?”
王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封屿又指向“活水洼”:“活水洼关系到种植园的收成,如果缺水,土豆可能会枯死。但是,刘婶阿姨,种植园现在是不是正处于最需要水的时候?能不能再坚持几天?”
刘婶想了想,回答道:“现在是最关键的膨大期,缺水影响很大……但,如果能在一周内解决水源,损失可以控制在最小。”
封屿的小脸上露出了思考的神色,他继续道:“那么,我们能不能这样:把工匠和材料分成两部分。”
他看向王伯:“一部分工匠,带着最必需的材料,先去清泉眼,进行最关键部分的疏通和加固,确保内城和工坊的基本用水不断。不需要立刻恢复到完美状态,只要先保证不彻底断流。”
接着,他看向刘婶,又看了看高老和苏婉:“另一部分工匠和剩余的材料,立刻去活水洼,集中力量,用最快的速度修复主要供水管道,确保种植园能在一周内用上水。这样,既能保住大部分的收成,也能缓解清泉眼的部分压力。”
他最后总结道:“这样,我们虽然没有‘优先’修好任何一个,但两个最重要的问题都得到了及时的应对。等活水洼稳定后,再集中所有力量,彻底修复清泉眼。或许……这比只修一个,让另一个冒着彻底报废的风险,整体效果更好?”
他的话音落下,议事厅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全新的、带着震惊的目光看着这个年仅七八岁的男孩。他的方案,并非异想天开,而是基于对双方诉求和现实约束的深刻理解,提出的一个极具操作性的、风险可控的折中方案!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能想到的!
他不仅听懂了,还进行了综合权衡,并提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打破了非此即彼僵局的“第三条路”!
高老眼中爆发出赞赏的光芒,他抚掌轻叹:“妙啊!分而治之,重点保障,风险分摊……少主此议,老臣认为,可行!”
苏婉也点了点头,看向封屿的目光充满了惊喜:“是的,这个方案考虑到了时间和资源的约束,也兼顾了防御和民生的即时需求,将整体风险降到了最低。”
王伯和刘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认同。虽然没能完全优先自己的项目,但这个方案确实最大程度地照顾到了双方的核心利益。
林猛虽然对里面的弯弯绕绕不太明白,但看到高老和苏婉都点头了,也哈哈一笑,用力一拍桌子:“俺看行!小屿这脑子,好使!就这么办!”
封碣端坐在主位上,将所有人的反应,尤其是儿子在压力下展现出的冷静、条理和创造性思维,尽收眼底。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欣慰与骄傲,悄然滑过。
他没有去看儿子那带着些许忐忑和期待的眼神,而是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用他那不容置疑的、定鼎乾坤的声音,清晰地宣布:
“按少主说的办。”
四个字,掷地有声。
这不仅是对一个具体方案的采纳,更是对封屿能力的第一次公开、且极具分量的认可。
封屿站在桌前,听着父亲肯定的命令,看着长辈们投来的赞许目光,一直紧绷的小身体终于微微松弛下来。一股混合着巨大成就感、如释重负以及更深层次责任感的暖流,涌遍全身。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抉择”,在父亲的引导和众人的见证下,完成了。雏鹰的翅膀,在决策的风暴中,再次有力地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