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维的那场家庭告白，如同春日里的暖阳，驱散了笼罩在庭院上空的阴霾。
秘密，一旦被分享，就不再是沉重的负担。
反而变成了家人之间最深刻的连结。
岩溪，终于从失去父亲的悲痛和对何维的误解中走了出来。她理解了何维那份独属于长生者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而何山与何月，在知道了父亲那传奇般的过往后，他们对父亲的感情，也从单纯的敬畏，升华为了一种更复杂、也更深刻的理解与爱。
他们不再将父亲视为一个遥远的、不容置疑的神，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巨大悲伤和孤独的、需要他们去守护的——家人。
这个家庭，在经历了死亡与坦白的洗礼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团结和温馨。
然而，铜都城出现了一个迫在眉睫的政治危机。
岩，死了。
那个稳重如山，带领着铜都城平稳发展的执政官，突然离世，让整个联盟的权力核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
根据《基础法典》，执政官意外离世，应在一个月内，立刻举行公民大选，选出新一任的领导者。
这场比原计划，提前了整整五年的大选，在一个飘雪的初冬，庄重地拉开了帷幕。
整个铜都联盟，都陷入了一种微妙而又激动的氛围之中。
这一次的选举，竞争异常激烈，堪称群雄逐鹿。
候选人，不再只有两人，而是多达七位，几乎囊括了联盟内所有领域的最高代表。
有德高望重、代表着传统与稳定的首席医师觅和神农司司长禾根。
他们是旧时代的遗老，是联盟的基石，拥有着极高的声望。
有年富力强、代表着军事实力的磐石卫队统帅坚，和都护府大都护矛。他们是联盟的利剑与坚盾，是所有军功阶层的偶像。
还有来自渔港城、代表着商业与开放精神的城主余获。
他的财富和影响力，在联盟内部，同样不容小觑。
当然，还有那两位最耀眼的、属于新一代的继承者——何山与何月。
何山，作为军方的少壮派领袖，王的长子，他提出的竞选纲领，简单而又直接——重拾开拓精神，强化军备，彻底扫除联盟周边一切潜在的威胁，将铜都文明的光辉，播撒到更遥远的土地。
他的演说，充满了力量和激情，赢得了所有军队和年轻公民的狂热支持。
而何月，则延续了她母亲阿雅的执政理念，她主张，联盟应该暂缓对外的扩张，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学宫的科研、医疗的普及和新农业技术的推广上。
她认为，只有当文明的内核足够强大时，才是最安全的。
她的理念，得到了所有学者、工匠和大部分女性公民的认同。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关于联盟未来走向的路线之争。
是选择继续开疆拓土？
还是选择拿起书本，深耕内政？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选举，将是何山与何月，这对兄妹之间的一场激烈对决。
而最终的结果，也将在这两人之中产生。
选举的结果，被阿雅亲自一票一票地公布出来。
所有的人，再一次，被彻底地震惊了。
何山，以一种近乎于碾压的、绝对的优势，高票当选！
总计七百八十六名公民的投票中，他一个人，就独揽了超过五百票！
而他的妹妹何月，甚至连军功卓着的矛和商都没能超过，仅仅名列第四。
整个议事堂内外，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
“何山！”
“何山执政！”
所有支持他的军人和年轻公民，都疯狂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而何月，以及支持她的学者们，则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与不解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在一个明明应该由理性主导的“贤能政治”体系中，会出现如此一边倒的、近乎于“偶像崇拜”般的选举结果？
阿雅看着那个站在高台上，接受着所有人欢呼的何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滋味。
她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却也为他感到深深的担忧。
当晚，学宫的庭院里。
何维看着归来的阿雅，眉头紧锁，脸上是深深的困惑。
“我不明白。”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几乎创造了一个文明的男人，此刻却像一个遇到了难题的学生，“何月的纲领，明明更稳妥，更符合我们目前的发展阶段。公民们都是精英，他们应该能做出最理性的判断。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边倒的结果？”
他有些失望，甚至有些担忧。
他亲手建立的“贤能政治”体系，在他看到的第一场大选中，似乎就变成了一场非理性的狂欢。
阿雅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为丈夫倒上了一杯温热的麦酒。
然后，她走到了庭院中央，那个小小的露天舞台旁，轻轻地抚摸着舞台边缘那些因为常年演出而留下的痕迹。
“何维，你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温柔，“你当初，为什么要让我，在整个联盟里，推行我母亲的《铜都城史诗》戏剧？”
“为了统一思想，让所有人记住我们的历史。”何维回答道。
“是啊，人们需要记住历史。”阿雅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丈夫都未曾读懂的、属于执政者和女性的智慧，“我们做到了，而且做得太成功了。”
“你离开的这二十年，我每年，都会亲自审定史诗的新剧目。我们演了《血战长河滩》，演了《王庭奔袭》，也演了《阵斩汗王》。每一次演出，都会引来所有人的欢呼。每一个孩子，都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她转过身，看着何维。
“是的，我们在向他们传授历史。但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这些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孩子，和那些从苦难中被拯救回来的新移民来说，历史，对他们而言，是什么？”
阿雅的话，让何维愣住了。
“对我们来说，”阿雅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何维，“历史，是亲身经历的、充满了汗水和鲜血的记忆。我们知道胜利的代价，知道建设的艰辛。”
“但对他们来说，”阿雅的声音，变得深邃起来，“历史，只是一个在篝火旁，被吟游诗人反复吟唱的、充满了浪漫与激情的传说。”
“在传说里，没有复杂的计算，没有日复一日枯燥的建设。只有战无不胜的英雄，只有手起刀落的酣畅淋漓，只有那个在绝境中从天而降，拯救所有人的年轻的‘王’。”
阿雅走到何维身边，握住了他那依旧温暖、却因为困惑而微凉的手。
“你退隐了，何维。你变成了一个温和的、着书的老师。但活在所有人记忆里的，活在史诗里的那个‘王’，他却从未离开。”
“人们，永远需要那个英雄。”她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他们害怕未知的危险，他们也厌倦了平淡的建设。他们怀念那个英雄带领他们开疆拓土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所以，当他们看到我们的儿子何山时，他们看到的，是你的影子。他们看到那个战无不胜的王，似乎又回来了。”
“他们并不是在用理智投票。”
阿雅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情感和记忆，去迎接他们心中英雄的回归。”
何维呆住了。
他被妻子这番剖析人心的话语，彻底地震撼了。
他这才猛然惊觉。
他虽然创造了这座城市，但他已经离开日常的政治生活太久太久了。
他对这座城市“人心”的理解，对“民意”的把握，已经远远不如浸润其中二十年的妻子。
他创造了规则，但规则的运行，却生长出了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枝桠。
“那这对何山，是好事，还是坏事？”何维有些担忧地问道。
“不知道。”阿雅也摇了摇头，她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母亲特有的担忧。
“民意的浪潮，可以将何山，轻而易举地推上权力的顶峰。但同样，当何山无法满足这股浪潮的期望时，”
阿雅的目光，望向远方那座灯火通明，充满了欢呼与狂热的城市。
“这股浪潮也能将何山，毫不留情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