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龙号巨大的船身,缓缓驶入那片黄蓝交汇的入海口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浑浊的江水,带着泥沙的气息,那是何维熟悉的、来自华夏大地的味道。
何维站在船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岸的轮廓。
这里的海岸线平缓,多为沙质滩涂,入海口的北侧,有一片连绵的、不高却形势险要的丘陵。
何维迅速在脑海中,将眼前的景象与后世的地图进行比对。
虽然地貌在时光里会有变迁,但大的地理结构是不变的。
何维心中确认,这里就是后世被称为“东方第一大港”的泉州。
眼前这条奔流不息的江河,便是晋江。
“传令下去。”何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所有小艇准备,我们要登陆了。”
甲板上是一种近乎于神圣的、庄严肃穆的安静。
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准备着,他们解下小艇,检查绳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小艇被缓缓放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何维第一个顺着绳梯,稳稳地落在了为首的小艇上。
李虎、陈启、吕宋、木青,这些核心的元老们,紧随其后。
紧接着,是那些从上海港出来的老开拓者,以及那些在南洋城出生、对华夏故土只有模糊概念的年轻人。
船桨划破水面,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这片越来越近的、金黄色的沙滩。
这片土地,在开拓者心中,已经萦绕了十几年。
他们在梦里,曾无数次地踏上过它。
小艇的底部,与沙滩发生了轻微的摩擦。
到了。
何维深吸一口气,第一个站起身,从船舷上翻身而下,双脚稳稳地踩在了齐膝深的、温暖的海水中。
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片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沙滩。
“噗。”
一声轻响。
他的双脚,终于踏在了坚实的、柔软的、带着淡淡咸味的华夏故土之上。
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带着电流般的踏实感,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
何维在沙滩上停住不动,心潮澎湃。
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紧接着,李虎那魁梧的身躯,也从另一艘小艇上跳了下来。
这个在婆罗洲雨林里徒手搏杀云豹的铁血硬汉,在双脚接触到沙滩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深深地陷在那片金黄色的沙土之中。
他那古铜色的脸庞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突然,他再也抑制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像个孩子一样,疯狂地抓起一把把的沙土,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滑落。
紧接着,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了这片承载着他所有乡愁的土地里!
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得像一个迷路了十几年,终于找到回家路的孩子。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开拓者,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老泪纵横。
“回来了!老子终于活着回来了!”
陈启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严谨得如同岩石的工程师,猛地转过身去,不让人看到他的脸。
但他那剧烈起伏的肩膀,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就连吕宋,这个何维亲手培养起来的年轻人,也眼圈通红,虎目含泪。
三百多名开拓者,无论男女老少,在这一刻,都卸下了所有的坚强。
他们有的跪倒在地,亲吻着脚下这片神圣的华夏土地。
有的紧紧相拥,将脸埋在同伴的肩头,放声痛哭。
有的则像个傻子一样,在沙滩上又蹦又跳,又哭又笑。
那些在南洋城出生的年轻人,或许无法完全理解父辈们心中那份沉重如山的乡愁。
但他们能感受到,沙滩上弥漫着的那种悲怆、喜悦、委屈与自豪交织在一起的、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动容的磅礴情感。
他们也跟着流下了眼泪,为他们的父亲,也为他们自己。
他们终于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属于他们的根。
良久,当哭声渐渐平息,何维下令道:
“李虎,去打一头最好的猎物来。”
“我要祭拜一下这片华夏土地。”
很快,一头刚刚在附近捕获的、体型健硕的梅花鹿,被抬了过来。
没有祭坛,没有香炉,没有繁琐的仪式。
所有开拓者,自发地在沙滩上,面向着广袤的内陆方向,站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
何维站在最前方,亲手将那头梅花鹿,和一些采集来的新鲜野果,恭敬地摆放在了地上。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神情肃穆。
“所有开拓者!”
“第一拜!”
他缓缓地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身后三百多人,动作整齐划一,跟着他一同拜下。
这一拜,敬的是脚下这片厚土,是血脉相连的故乡。
是游子归家,向母亲的请安。
“第二拜!”何维的声音,多了一丝沙哑和沉重。
所有人的腰,弯得更深了。
“这一拜,敬所有为了给我们开辟生路,而长眠在南洋异乡的兄弟姐妹!”
何维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的面孔。
有在最初登陆婆罗洲时,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的斥候。
有在瘟疫中,为了照顾他人而被感染倒下的医者。
还有在与云豹、与湾鳄的搏杀中,为了保护同伴而牺牲的勇士。
他们没能等到回家的这一天。
他们的骸骨,永远地留在了那片湿热的土地里。
他们的名字,被刻在了南洋城的英雄石碑上。
人群中,响起了更加压抑的啜泣声。
许多人都在这十几年间,失去了亲人、朋友、战友。
此刻,他们踏上了故土,但那些逝去的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李虎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教他如何设置陷阱、却在一次狩猎中被野猪獠牙顶穿了胸膛的老猎人“老王叔”。
陈启想起了在建造干船坞时,因为过度劳累而病倒、最终没能挺过来的那位老工匠。
这一拜,是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
我们带着你们的遗愿,回来了。
“第三拜!”
何维的声音,重新变得高亢而又坚定,充满了力量!
“这一拜,敬我们的未来!”
“我们回来了!我们不再是无根的浮萍,我们是带着荣耀与财富归来的开拓者!”
“从今天起,这片土地,将再次因我们而繁荣!”
“我们,回家了!”
“回家了!”
“回家了!”
三百多人的怒吼,汇成一股声浪,在晋江的入海口,在广阔的沙滩上空,久久回荡!
三拜之后,祭祀礼成。
何维站直身体,环视着众人脸上那混杂着泪水与激动的神情。
“好了,都别杵着了!这里不是南洋,到处都可能有危险。”
他拍了拍手,将所有人从激动的情绪中拉回了现实。
“所有小队长听令!”
“立刻以小艇停靠点为中心,设立临时营地!”
“侦察组,向内陆延伸五里,侦察地形,绘制简易地图,寻找潜在的危险!”
“狩猎组扩大狩猎范围,我们需要足够的食物!”
“后勤组寻找安全洁净的水源,搭建临时灶台!”
“其余人搭建帐篷,清理营地,在营地周围设立警戒线!”
命令一下,这支在南洋经历了无数考验的队伍,立刻展现出了他们强大的执行力。
刚刚还在痛哭流涕的铁血汉子们,立刻擦干眼泪,拿起武器和工具,迅速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李虎和吕宋带着狩猎队,兴奋地冲进了附近的丘陵和树林。
“哈哈,这才是家的感觉!”李虎看着地上熟悉的梅花鹿脚印,兴奋地对吕宋说,“终于不用再跟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婆罗洲野兽打交道了!今晚,咱们吃烤鹿肉!”
他们的心情,和在巴拉望岛时完全不同。
那时是新奇和探索,而现在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
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片草地,都让他们感到安心。
另一边,木青则带着科考队,沿着一条溪流逆流而上。
她不再像在南洋时那样,对每一种植物都小心翼翼地取样、记录。
而是像一个回到了自己家后花园的孩子。
“快看,这是车前草,捣碎了可以用来止血消炎。”
她指着一丛不起眼的植物,对身边那些在南洋长大的年轻队员们解释道。
“还有那个,是艾草,我们老家那边,端午节的时候都要挂在门口的。”
她摘下一片艾叶,轻轻揉搓,放在鼻尖闻了闻。
那股熟悉的、带着一丝苦涩的清香,瞬间将她的记忆,拉回到了遥远的、还在铜都城学宫学习的少女时代。
她的眼眶,又不自觉地湿润了。
女儿何沐好奇地看着母亲,也学着她的样子,去闻那片艾叶。
“妈妈,这就是家的味道吗?”
“嗯,”木青笑着擦掉眼角的泪水,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对,这就是家的味道。”
一个时辰后,一个井然有序的临时营地,已经在沙滩上拔地而起。
帐篷排列整齐,篝火堆已经升起,外围还挖出了浅浅的壕沟,插上了削尖的木桩作为简易的防御工事。
傍晚时分,狩猎队满载而归。
他们不仅带回了两头肥硕的梅花鹿,还有几只野兔和野鸡。
炊烟在营地上空袅袅升起,浓郁的肉香开始弥漫开来。
没有复杂的烹饪,没有南洋那些奇特的香料。
只有最简单的炭火烘烤,和最珍贵的雪盐。
当第一块烤得外焦里嫩、撒着细盐的鹿肉被分发到众人手中时,整个营地都安静了下来。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开拓者,颤抖着将一块滚烫的鹿肉放进嘴里。
他慢慢地咀嚼着,咀嚼着。
突然,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终于吃到妈妈做的饭菜的孩子。
因为这味道,太熟悉了。
这是他年轻时,在山里打猎时尝过的味道。
这是他十几年来,在梦里回味了无数次的味道。
这是华夏故土的味道。
李虎撕下一大块鹿腿肉,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就不再说话。
只是红着眼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仿佛要将这十几年的思念,全部都吞进肚子里。
何维坐在篝火旁,将烤得最嫩的一块肉,用小刀切成小块,吹凉了,喂给女儿何沐。
“好吃吗?”
“嗯!比婆罗洲的猪肉好吃!”小姑娘口齿不清地说道,逗得旁边的木青笑了起来。
何维也笑了。
他抬起头,看着营地里升腾的烟火,看着同伴们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安宁。
这十六年的漂泊,在这一刻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
何维的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投向了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深沉而又广袤的大陆。
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上海港,铜都城,我何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