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人生体验馆
我花光积蓄购买了“完美人生”虚拟体验服务。 在那里,我是顶级名媛,拥有无瑕容貌和万千宠爱。 奢华晚宴上,富商对我耳语:“你美得令人窒息。” 他轻抚我的手,我却无法挣脱这具虚拟身体的控制。 镜中倒映着我不受控制的完美笑容,眼角却滑落一滴真实的泪。 醒来后收到他的钻石项链:“明晚见。” 盒底压着一张我从未拍过的睡衣私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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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像一条巨大的金属蠕虫,在城市的腹腔深处疲惫地爬行。每一次刹车,车厢里拥挤的人群便如沙丁鱼般猛地前倾,又随着启动重重地撞回彼此。浑浊的空气里塞满了汗味、廉价香水味、还有若有似无的隔夜外卖气息。我,林薇,就是其中一条沙丁鱼,被挤压在冰冷的不锈钢车壁和一个中年男人散发着浓重烟草味的外套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团黏腻的海绵。
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我的影子。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下的乌青连最厚的遮瑕膏也败下阵来,像两块顽固的淤伤。头发被拥挤的人群蹭得有些凌乱,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镜中的眼神空洞,疲惫像一层洗不掉的油污,糊住了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光。这就是我,一个在庞大城市机器里磨损了三年,薪水微薄、前途渺茫的小职员。生活如同这趟永无止境的地铁,沉闷、拥挤,带着令人作呕的惯性,日复一日地碾过同样灰暗的轨道。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刺眼。指尖无意识地滑动,朋友圈里跳动的画面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小刀。大学室友苏晴,那个曾经和我一样挤在出租屋里吃泡面的女孩,此刻正依偎在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怀里,背景是马尔代夫纯净得刺眼的碧海蓝天。她的笑容明媚张扬,手腕上那只亮闪闪的卡地亚手镯,在阳光下折射出毫不掩饰的优越感。配文:“感恩所有遇见,未来可期。” 指尖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只剩下我那张在车窗倒影里愈发憔悴灰败的脸。一股冰冷的酸涩从胃里直冲上喉咙,堵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未来的期许?我的未来,大概就是下个月又要涨租的隔断间,和上司那张永远刻薄挑剔的脸。
地铁终于在一个换乘大站停靠,汹涌的人潮裹挟着我挤出车厢。脚步虚浮地踏上自动扶梯,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通道两侧光怪陆离的广告牌。突然,视线被角落一张毫不起眼的海报攫住。
它没有任何炫目的特效,只有极简的黑白底色。海报中央,是一个女人模糊的剪影,姿态优雅得如同天鹅。一行纤细却极具穿透力的艺术字悬在上方:“完美人生体验馆——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右下角,一个地址和一个网址,像一串神秘的咒语。那行字仿佛带着魔力,直接刺穿了我被现实压得麻木的心防。成为……我想成为的人?那个在聚光灯下、被艳羡目光包围、拥有无懈可击容颜和生活的……完美存在?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周围嘈杂的人声、地铁进站的呼啸,都瞬间退得很远很远。鬼使神差地,我拿出手机,指尖微微颤抖着,对着海报右下角那个网址,拍下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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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人生体验馆”的入口,像城市华丽表皮上一道不起眼的褶皱,藏在一条充斥着廉价快餐店和打印复印铺子的后巷深处。推开沉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哑光门,一股冷冽的、带着奇异消毒水与臭氧混合气味的风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巷子里的油烟和市井喧嚣。门内是绝对的寂静,墙壁、地板、天花板,全是毫无生气的纯白,光滑得能映出人影,却又空茫得让人心慌。只有嵌在墙里的几盏线型灯管,散发着冷冰冰的、毫无温度的白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独。
前台后面站着一个女人。她的笑容像用最精密的仪器测量过一样,嘴角上扬的弧度完美无缺,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然而那双眼睛,却空洞得如同无机质的玻璃珠,毫无波澜地映着我的局促。“欢迎光临完美人生体验馆,林薇小姐。”她的声音也像是经过特殊调制,甜腻得如同廉价糖精,带着一种非人的平滑,“您的预约信息已确认。请跟我来。”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跟着她穿过一条同样纯白、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两侧光滑的墙壁上,偶尔会出现一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把手的门,金属质地,泛着冷硬的微光,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线,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只有我们两人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哒、哒、哒,单调地回响,像某种倒计时。
最终,她停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门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一个不大的房间。正中央,是一张造型奇特、宛如未来产物的躺椅,流线型的银色外壳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椅背上嵌满了细密的传感触点,像一只蛰伏的金属昆虫。躺椅上方,悬垂着一个半球形的头盔装置,内部布满了细小的、针尖般的探针,闪烁着令人心悸的蓝光。
“这是您的专属体验舱。”前台女人依旧挂着那副完美的微笑,递过来一个薄如蝉翼的电子屏幕,“请仔细阅读并签署我们的服务协议。完美人生,即将为您开启。”
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条款像黑色的蚁群般涌来。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在那些冗长的法律术语和免责声明上快速扫过。条款多得令人窒息,字体小得费劲,充斥着“神经接入风险”、“沉浸式感官模拟可能导致的认知混淆”、“深度协议绑定”、“体验馆对虚拟形象及衍生数据拥有最终解释权与处置权”……这些冰冷拗口的词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留下细微的汗渍。那串数字——我银行卡里仅存的、准备用来应付下季度房租和可能的医疗费的积蓄——反复在眼前跳动。
前台女人安静地立在一旁,完美的笑容纹丝不动,那双空洞的眼睛却像无形的探针,扫描着我的犹豫和挣扎。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压力。最终,对那“完美人生”幻影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重重地点在了屏幕右下角的“确认签署”区域。一道幽蓝的光线扫过我的指纹,协议生效的提示音轻柔却冰冷地响起。
“协议签署完成。”前台女人的声音毫无起伏,“请躺下,林薇小姐。完美体验,即刻开始。”
我躺上那张冰冷的金属躺椅,坚硬的表面硌着脊椎。半球形的头盔缓缓降下,笼罩了我的视野,那些细密的探针像活物般轻轻贴上了我的太阳穴和后颈。一阵微弱却清晰的电流感瞬间窜过四肢百骸。视线里最后看到的,是天花板那片刺目的、毫无杂质的纯白。
紧接着,意识像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漩涡,猛地向下沉坠,坠入一片五光十色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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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坠感骤然消失。
意识像是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托住,轻轻安放。脚下传来厚实而富有弹性的触感,是顶级的手工地毯。一股清雅而馥郁的芬芳温柔地包裹过来,不是单一的香水味,而是无数种珍稀花卉与昂贵香料精心调和的产物,令人心旷神怡,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奢华。
睁开眼。
璀璨的光芒如同实质般涌来,带着暖意,却丝毫不显刺眼。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耸的穹顶垂落,成千上万颗切割完美的水晶折射着柔和的光线,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流淌着梦幻般的暖金色调。目光所及,皆是奢华的代名词。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香鬓影,墙壁上悬挂着价值连城的古典油画,角落里摆放着线条流畅、充满未来感的现代雕塑。空气中弥漫着悠扬的弦乐四重奏,乐音如同丝绸般滑过耳际。
而我,正站在这恢弘殿堂的中央。
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一袭长裙包裹着我的身体。丝绒的质感深邃如夜空,流淌着醉人的宝蓝色光泽。无数细小的碎钻如同星尘般点缀其上,随着我极其细微的呼吸,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彩光晕。裙摆如水般铺泻在脚下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触摸那光滑的面料。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完美,涂着低调却极其高级的珍珠白色甲油,皮肤细腻得看不到一丝纹理,白皙得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玉。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不是紧张,而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近乎眩晕的自信和力量感。我是这里的焦点,是理所当然的中心。那些穿着华服、举止优雅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聚光灯,追随着我的身影。没有审视,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欣赏、惊艳,甚至……是毫不掩饰的倾慕。
“林小姐!”一个带着惊喜和恭维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转头,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似乎是某本财经杂志封面上的常客,一位以投资眼光毒辣着称的女强人。此刻她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快步走过来,“天哪,今晚真是光彩照人!这身宝蓝色太衬你了,简直是为你而生!听说你刚从巴黎回来?那边的私人秀场感觉如何?哦,这位是王董,一直想认识你呢……”
我被热情地簇拥着,被介绍给一个又一个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他们的赞美像蜜糖一样流淌过来,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奉承。我微笑着,应对得体,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优雅天成。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令人沉溺。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唱,告诉我:这就是你应得的,这才是真正的你。
“抱歉,失陪一下。”我对着身边交谈的人微微颔首,唇角的弧度完美无瑕,声音是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悦耳动听。我需要一点空间,来确认这疯狂的一切。
踩着脚下那双镶嵌着碎钻、高度却如履平地的银色高跟鞋,我走向大厅侧面一条相对安静的、装饰着巨大落地镜的回廊。镜面光洁无瑕,清晰地映照出此刻的我。
镜中人,美得惊心动魄。
脸庞是造物主最精心的杰作。轮廓清晰流畅,毫无瑕疵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珠光。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天然的媚意,睫毛浓密卷翘。鼻梁挺直秀气,嘴唇是饱满诱人的玫瑰色,唇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头浓密的深棕色长发,精心打理成大波浪,慵懒而高贵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不经意地垂落在光洁的锁骨上。宝蓝色的丝绒长裙完美地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材曲线,颈间一条设计简约却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与耳垂上摇曳的同款耳钉交相辉映。
这就是……我?那个在地铁车窗倒影里疲惫不堪、灰头土脸的林薇?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狂喜和满足感从心底炸开。我贪婪地凝视着镜中的影像,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想要触摸镜面上那张完美得不真实的脸。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镜面的刹那——
“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女神。”
一个低沉醇厚、带着明显占有欲和浓重酒气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同时,一只温热、汗湿、带着粗大金戒指的手,毫无征兆地、极其自然地揽上了我的腰肢。那只手的力量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将我整个人不容分说地往他怀里一带。
猝不及防!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一股混杂着浓烈古龙水、雪茄烟丝和酒精的、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心脏在狂喜的余波中骤然冻结,然后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是那个男人!陈国豪!在签署协议前提供的虚拟形象背景资料里,他是这个“完美人生”剧本里设定好的、对我极度痴迷的超级富商。此刻,他那张保养得宜却掩不住纵欲痕迹的脸凑得极近,精心修剪的胡茬几乎要蹭到我的脸颊。那双被酒精熏得发红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燃烧着赤裸裸的、令人胆寒的欲望。
“躲在这里欣赏自己?”他喷着酒气,声音黏腻,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目标明确地、带着轻佻的意味,直接抚上了我裸露在外的、光洁细腻的手臂皮肤!粗糙的指腹刮擦着那片完美无瑕的肌肤,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强烈恶心和寒意。“确实值得欣赏……每一寸,都美得让人心痒难耐。”他的手指,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沿着我的小臂缓缓向上滑动,意图再明显不过。
“不!放开!” 惊惧和厌恶如同海啸般在意识深处轰然爆发!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我想猛地推开他,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作呕的触碰!
动啊!身体!快动啊!
然而——
这具被精心雕琢、完美无瑕的身体,纹丝不动!
它像一尊被设定好程序的、没有灵魂的精致玩偶,温顺地依偎在那个令人作呕的怀抱里。甚至,在我内心掀起滔天巨浪、疯狂嘶吼着“放开我”的时候,我的脸上,竟然缓缓漾开了一个更为甜美、更为顺从、甚至带着一丝羞涩意味的完美笑容!唇角上扬的弧度精准无比,露出洁白无瑕的牙齿,眼波流转,带着欲拒还迎的娇媚!
“陈总……”我的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柔媚入骨、带着娇嗔的轻唤,那声音甜腻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它完全脱离了我的意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在自动播放!
灵魂被彻底囚禁!
我像个绝望的旁观者,被困在这具完美的躯壳之内,眼睁睁看着它背叛自己,对着那个恶心的男人巧笑倩兮。内心的惊涛骇浪被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玻璃隔绝在外。恐惧、愤怒、屈辱、无助……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意识深处疯狂冲撞、撕扯,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只能无声地尖叫,在无形的牢笼里撞得头破血流。
那只令人作呕的手还在我的手臂上肆意游移,带着黏腻的触感。我的身体,这具属于“完美人生”的美丽躯壳,非但没有反抗,反而微微侧身,将更优美的曲线展示给他,脸上那该死的、程序化的完美笑容愈发灿烂夺目。
就在这极致的屈辱与灵魂的撕裂中,我的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投向面前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映照出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
那个穿着宝蓝色丝绒长裙的完美女人,正依偎在油腻富商的怀里,笑得倾国倾城,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然而,就在那完美无瑕、如同面具般的笑容旁边,在那双被程序设定得媚意横生的眼睛下方,一道清晰的、反射着水晶吊灯光芒的水痕,正不受控制地蜿蜒滑落。
一滴泪。
冰冷,真实。
它固执地从我灵魂的囚笼深处渗出,滑过这具被程序操控的、虚假的完美皮囊,在细腻如瓷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刺眼的、屈辱的湿痕。那是被囚禁的“林薇”,唯一能发出的、无声的绝望呐喊。
富商陈国豪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这滴泪,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沉醉于怀中“女神”那完美笑容的回应,肥胖的手指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顺着我的手臂滑向肩膀,意图更加明显。他油腻的脸庞凑得更近,那股混杂着酒精和古龙水的浓烈气息几乎要将我熏晕。
“林小姐今晚真是……”他拖长了调子,带着志在必得的得意,“美得让人……无法自持啊。”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那只箍在我腰间的、戴着粗大金戒指的手猛地用力收紧,将我更加紧密地贴向他臃肿的身体。另一只手则肆无忌惮地抬起,目标直指我的脸颊!
“不——!” 意识在囚笼中疯狂嘶吼,灵魂在灼烧!
就在那只汗湿的、带着金戒指的肥厚手指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前一秒——
滋啦!
视野猛地一阵剧烈地闪烁、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刺眼的雪花点和杂乱的色块瞬间覆盖了眼前奢华迷离的宴会景象!富商陈国豪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水晶吊灯的璀璨光芒、周围衣香鬓影的模糊人影……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疯狂地碎裂、旋转、变形!
一股强烈的、如同灵魂被硬生生从躯体里撕扯剥离的剧痛猛地贯穿了大脑!比刚才被强迫依偎时更猛烈百倍!仿佛有无形的巨手攥住了我的意识,要将它彻底碾碎!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卡在喉咙深处,却无法冲破这具完美躯壳的束缚。
这剧烈的痛苦和视觉的错乱只持续了不到半秒。
如同断电重启。
“滴——”
一声清脆却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在意识深处响起。
眼前刺目的雪花和扭曲瞬间消失。
视野重新清晰。
依旧是那片刺目的、毫无生气的纯白。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身下传来,硌着脊椎。空气中那股冷冽的消毒水混合臭氧的气味,取代了刚才奢华宴会厅里馥郁的芬芳,无情地钻入鼻腔。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体验舱上方那一片光滑、惨白、令人窒息的天花板。半球形的头盔装置正发出轻微的嗡鸣声,缓缓向上抬起,那些细密的探针依依不舍般离开了我的太阳穴和后颈,留下皮肤上几处微不可察的冰凉触点感。
结束了?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软泥,瘫在冰冷的金属躺椅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胃部剧烈地翻搅着,强烈的恶心感一阵阵上涌。
刚才那一切……奢华、被追捧、被控制、被侵犯的无力感、灵魂撕裂的剧痛……那些无比“真实”的感官冲击,如同汹涌的潮水,在意识里横冲直撞,留下狼藉的残骸。真实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我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困难。
“林薇小姐,您的首次‘完美人生’体验已结束。” 那个前台女人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依旧挂着那副完美到诡异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体验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流程。“感觉如何?是否达到了您对‘完美’的期许?”
期许?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艰难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冰冷的毒液,在四肢百骸里蔓延。那滴滑落的、真实的眼泪,此刻仿佛还残留在脸颊上,带来灼烧般的耻辱感。
前台女人对我的反应视若无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初次体验的生理适应期是正常的。这是您的私人物品。”她递过来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我的手机、钥匙和那张几乎花光我所有积蓄的银行卡。“期待您下次的光临,继续探索更完美的可能。”
我几乎是挣扎着从那张冰冷的金属躺椅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接过那个轻飘飘的袋子,感觉却重逾千斤。银行卡的棱角隔着塑料硌着掌心,提醒着我那笔巨款的去向。我低着头,不敢再看前台女人那双空洞的眼睛,逃也似的踉跄着冲出了那间纯白的体验室,穿过那条冰冷死寂的走廊,推开那扇沉重的黑色大门。
后巷里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劣质油烟和垃圾的酸腐气味。这真实世界的污浊气息,此刻却让我感到一丝诡异的“活着”的踏实感。我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憋闷和残留的恐惧。
手机在密封袋里震动起来,屏幕随之亮起。是上司的名字,后面跟着一连串愤怒的红色感叹号,提醒我会议迟到已经整整半小时。
现实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下。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个不足十平米、永远弥漫着隔壁廉价饭菜味的隔断间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狭窄的窗户,在简陋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和精神都像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那个奢华的世界,那具完美的躯壳,那个被万众瞩目又被肆意玩弄的“我”……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碎片,在黑暗中反复闪回。尤其是陈国豪那张凑近的、充满欲望的脸,和他那只汗湿的手抚摸在手臂上的黏腻触感,无比清晰地刺激着神经,带来一阵阵强烈的反胃感。还有那滴滑落的眼泪……那是我唯一真实的表达,却被囚禁在完美的面具之下,无声无息。
“完美人生?”黑暗中,我发出一声嘶哑的、自嘲般的冷笑,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那感觉,比每天挤在地铁里、面对上司的刁难、计算着下个月房租时,更加绝望,更加令人窒息。至少在那里,我的疲惫和窘迫是真实的,我的愤怒和悲伤可以由我自己掌控。
就在这时——
嗡。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幽白的光芒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不是上司的催促,也不是同事的询问。屏幕上跳出的,是一条没有任何署名的陌生短信通知,只有冷冰冰的一行字:
「尊贵的林薇小姐,一份来自陈国豪先生的礼物已送达,请查收门外快递箱。」
陈国豪?!
这个名字像一道带着高压电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神经上!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虚拟世界里的恐惧和屈辱感排山倒海般涌回!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真实住址?!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巨大的惊骇攫住了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几乎是扑到门边。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拉开了那扇薄薄的、毫无安全感的出租屋房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因为我的动作而骤然亮起,光线惨淡。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门边那个冰冷的、嵌入墙壁的金属快递箱上。箱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的、充满恶意的嘴。
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箱门弹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包装极其考究的长方形黑色丝绒礼盒。盒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高级感。
我伸出冰冷而颤抖的手指,将它拿了出来。盒子入手微沉,带着一丝凉意。
走回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打开的不是一个礼盒,而是潘多拉的魔盒。指尖用力,掀开了盒盖。
盒内,黑色的天鹅绒衬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条项链。
项链的主链是极其纤细的铂金,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而坠子……那是一颗巨大的、纯净得毫无杂质的梨形钻石!它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璀璨夺目的火彩!光芒冰冷而锐利,仿佛能刺穿人的灵魂。钻石的周围,还密镶着一圈更小的、如同众星拱月般的碎钻,将主钻衬托得更加耀眼、更加……触目惊心。
钻石!
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这绝不是普通的礼物!这是那个虚拟世界里,那个令人作呕的富商陈国豪的“馈赠”!他不仅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知道我的住址,他甚至……追到了现实!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想把这个烫手山芋般的盒子扔掉,仿佛它是什么剧毒之物。
就在我手指松开盒盖,准备将它丢开的刹那——
盒盖内侧,一张小小的、对折起来的白色卡片,随着我的动作,轻飘飘地滑落出来,无声地掉在脚下廉价的地板革上。
心脏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跳动。
我僵硬地弯下腰,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沉重,捡起了那张卡片。
卡片是硬质的,带着磨砂的质感,很高级。上面只有一行手写的字,用的是某种深蓝色的墨水,笔迹张扬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
明晚见。 —— 陈
字迹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我指尖猛地一缩!明晚见?!他想干什么?!他想在哪里“见”?!现实?还是……那个可怕的虚拟世界?!
极致的恐慌攫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卡片上那三个字在疯狂旋转、放大。
就在这时,被我丢在床上的那个敞开的黑色丝绒礼盒,似乎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里面垫底的天鹅绒衬布微微翘起了一个角。
一个更小的、更隐蔽的夹层,暴露了出来。
在那层薄薄的黑色天鹅绒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屏住呼吸,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向那个礼盒,探向那层微微翘起的衬布边缘。
指尖触碰到天鹅绒那异常柔软的绒毛,却感觉如同触碰寒冰。
轻轻捏住那层衬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
盒子底部,那个隐藏的夹层里,没有天鹅绒的衬垫。
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打印在普通相纸上的、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
照片的光线很暗,似乎是偷拍的视角。
画面里,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背影。她正背对着镜头,站在一间狭小、简陋、堆满杂物的房间里,微微弯着腰,似乎在整理床铺。那件廉价的、洗得有些发旧的棉质睡衣,那熟悉的、狭窄房间的布局,那堆在角落的行李箱……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认知上!
那是我!
是我!林薇!就在这间出租屋里!穿着我昨晚睡觉时穿的那件蓝色格子睡衣!
照片的背景,正是我身后这堵贴着廉价墙纸、此刻在窗外霓虹灯下映出诡异光影的墙壁!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炸开,顺着脊椎疯狂地向上蔓延,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冰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是谁拍的?!
那个前台女人完美却空洞的笑容……体验舱里冰冷的探针……协议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关于“神经接入”、“深度绑定”、“衍生数据处置权”的冰冷条款……富商陈国豪那句轻佻的“你们公司服务真周到”……
所有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张照片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般,死死地钉在了一起!
冰冷的钻石项链在礼盒里折射着窗外变幻的霓虹灯光,如同恶魔嘲讽的眼睛。那张写着“明晚见”的卡片,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像一张通往深渊的门票。而我,死死地捏着那张睡衣背影的照片,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薄薄的相纸刺穿。
出租屋的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将光怪陆离的色彩涂抹在狭窄的窗玻璃上。那光芒扭曲、变幻,像一个巨大而诡异的万花筒,映照着我僵立在床边、如同石雕般的身影。照片上那个穿着廉价睡衣、在狭小空间里卑微忙碌的背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瞳孔深处。
他们……一直在看着我。
不只是在那虚幻的“完美人生”里。在这里,在这个属于我自己的、仅有的、破败而真实的方寸之地里,我也从未拥有过真正的隐私。那些冰冷的探针,连接的或许不只是虚拟的感官,还有……现实的眼睛?体验馆?陈国豪?还是……他们根本就是一体的?
“明晚见……”
卡片上的三个字,在死寂的房间里无声地尖叫着。那不是约会,是通牒,是猎食者锁定猎物后发出的冰冷宣告。明晚,会发生什么?他会以何种方式“见”我?再次被拖入那个任由他摆布的虚拟牢笼?还是……更可怕地,这扇薄薄的门板,会在某个时刻被暴力推开?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瞬间浇灭了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又猛地转向紧闭的房门。那扇普通的、廉价的木门,此刻看起来脆弱得如同纸糊,仿佛随时会被外面无形的恶意撕碎。
跑!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混乱的意识!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踉跄着扑向那个塞在床底、落满灰尘的旧行李箱。手指因为过度颤抖而笨拙不堪,拉链几次卡住。胡乱地将几件常穿的衣服、洗漱用品、最重要的证件塞进去,动作粗鲁而慌乱,衣物被揉成一团,拉链勉强合上时,箱子鼓胀得像一个畸形的怪物。
顾不上换衣服,还穿着那身挤地铁回来的、沾着汗味的旧t恤和牛仔裤。我一把抓起床上那个装着钻石项链的黑色丝绒礼盒——这东西不能留在这里,它是证据,也是追踪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同那张睡衣照片和写着“明晚见”的卡片,一股脑地塞进行李箱侧面的网兜里。银行卡和手机塞进口袋。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我三年挣扎、疲惫却也带着一丝廉价安全感的小空间。没有留恋,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寒意。
猛地拉开房门。
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洒下,映照出空荡荡的走廊。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电视的声音。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噪音,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任何一个阴影都仿佛潜藏着窥视的眼睛。
冲出后巷,夜晚城市浑浊而喧嚣的气息扑面而来。车流、人声、霓虹广告牌的嘶鸣……这真实世界的噪音,此刻却像一层薄薄的保护壳。我站在巷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去哪里?
这个问题像一堵冰冷的墙横亘在眼前。亲戚?朋友?苏晴?不……不能连累任何人。而且,谁知道“他们”的触角伸得有多长?酒店?需要身份证登记,目标太明显……
混乱的思绪被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打断。不是短信,是来电!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在屏幕上跳动,没有归属地显示。
嗡……嗡……
单调的震动声在夜晚的嘈杂中显得异常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跳动的号码,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接?还是不接?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嗡……嗡……
铃声固执地响着,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
最终,求知的绝望压倒了逃避的本能。指尖带着万钧的沉重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将冰冷的手机听筒,缓缓地、缓缓地贴到了耳边。
听筒里,没有预想中的威胁或恐吓。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寂静。连一丝电流的杂音都没有。
仿佛电话的那一头,连接着宇宙的虚无深渊。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等待着。时间在死寂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凌迟。
然后……
在一片凝固的寂静中,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缓慢。
平稳。
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游弋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