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雾如纱,笼罩着京郊一处僻静的山岗。这里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墓碑,并非奢华的陵寝,只是一方打磨粗糙的青石,上面深刻着几个字——“兄萧天旭之墓”。这甚至不能算是一座真正的坟茔,仅仅是一个衣冠冢。三年前,那个曾让赵国闻风丧胆的镇北王府世子、北风烈的统帅萧天旭,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连头颅都被凶残的敌人砍下,悬挂在赵国的战旗之上示威。这座衣冠冢,是萧瑟心中永远的痛,也是镇北王府难以愈合的伤疤。
萧瑟一身素色长袍,褪去了往日所有的浮华与纨绔气息,静静地站在墓前。青莲和红莲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精心准备的供品和香烛,两个少女的脸上也笼罩着罕见的沉重与哀戚,默默地摆放着瓜果点心,点燃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照着萧瑟毫无表情的侧脸,那双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凉与疲惫。
禁卫军和北风烈的旧部在远处无声地警戒着,如同沉默的松柏,守护着这片刻的宁静与哀思。北风烈,这支曾经威震天下的铁骑,随着萧天旭的战死而分崩离析,如今只剩下这些誓死追随的种子,被萧瑟小心翼翼地收集、保护起来。
萧瑟挥了挥手,示意青莲红莲也退远些。他需要独处,需要和大哥说说话。
他撩起衣袍,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土与晨露,直接席地而坐,就坐在了冰冷的墓碑旁边,仿佛这样就能离他大哥更近一些。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石刻的名字,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大哥,”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只有在至亲面前才会流露的脆弱,“小弟来看你了。”
晨风吹过,卷起纸钱的灰烬,盘旋着升向天空,仿佛无声的回应。
“你留下的北风烈……我没让他们散掉。”萧瑟喃喃自语,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倾诉,“我能找到的,都尽量找回来了。我知道,那是你的命……我会把他们重新组织起来,延续你的遗志。你放心,我会的……我会把他们打造成天武最强大的北风烈,比你在的时候,还要强……”
他的声音很轻,却蕴含着无比的坚定。只有在这一刻,面对这座冰冷的衣冠冢,他才能彻底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防备,不再是那个人人唾弃的纨绔废物,不再是那个需要步步为营、算计人心的镇北王世子,他只是萧天旭的弟弟,一个失去了至亲、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沉重使命的年轻人。
青莲和红莲远远看着自家世子爷那孤单而倔强的背影,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更加卖力地烧着纸钱,仿佛那跳跃的火焰能驱散一些他心中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山岗的宁静。负责警戒的北风烈旧部刚要阻拦,却在看清来人后,默默地让开了道路。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失控的蛮牛般冲了上来,他浑身肌肉虬结,脸上带着未消的怒气和一种复杂的激动,正是法场上被萧瑟救下的杜七雄!他身边还跟着那位略显文弱却眼神睿智的谋士,诸葛问天。
杜七雄冲到墓前,看到那座孤坟和坐在坟前的萧瑟,他眼眶瞬间就红了。
“砰!”
一声闷响,杜七雄那铁塔般的身躯重重地跪倒在墓前,同时也是跪在了萧瑟面前。巨大的冲击力甚至让地面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他原本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脸色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但在真正面对这座代表着他昔日统帅埋骨他乡、尸骨无存的衣冠冢时,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是身边的诸葛问天,在路上已经将法场之后的种种,萧瑟的苦心、北风烈的现状、以及他们被救的真正原因,低声告诉了他。
杜七雄这个铁打的汉子,对着萧天旭的墓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沉重无比,额头上瞬间就见了血印。
然后,他转向萧瑟,又是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声音嘶哑哽咽:“世子爷!杜七雄……谢世子爷救命之恩!我这条烂命……是您捡回来的!”
诸葛问天也在一旁,对着萧瑟和墓碑,郑重地抱拳躬身,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心思缜密,深知此时此刻,任何感谢的言语在逝去的英灵和沉重的恩情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萧瑟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跪在面前的杜七雄,眼中没有丝毫救人性命后的欣慰,反而猛地燃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暴戾!
“滚开!”萧瑟猛地起身,毫无征兆地,一脚狠狠踹在杜七雄的肩膀上!
这一脚力道极大,蕴含着萧瑟内心的愤懑。杜七雄猝不及防,竟被直接踹得翻滚出去两三米远,狼狈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重新跪好,低着头,像一头做错了事的困兽。
萧瑟根本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他猛地转身,用手指着萧天旭的墓碑,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对着那冰冷的石头吼道:
“大哥!你看见了吗?!你看看!你看看你当年带的是什么兵?!这他妈的是什么玩意?!”
“一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夫!一个脑子一热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蠢货!为了所谓的义气,就杀了秦智的心腹,杀了也就杀了!
在法场差点把所有人又折进去,差点把北风烈最后一点火苗都往死路上带?!你指望这样的莽夫能做什么大事?!啊?!他能替你报仇吗?!他能光复北风烈的荣耀吗?!他除了送死,还会干什么?!”
听到萧瑟这样愤怒的训话诸葛问天也不由脸红,毕竟是他开头逞强的。
萧瑟接着对诸葛问天道:“文人可以硬气,但不要想着硬刚朝廷,你以为朝廷没办法解决问题?他们是需要刻意做一个给世人看的结果,无论事情真相。”
诸葛问天表示受教。
他的怒吼声在山岗上回荡,惊起了远处的飞鸟。所有人都被世子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连诸葛问天都怔在原地。
萧瑟猛地又转向刚刚爬起重新跪好的杜七雄,以及一旁的诸葛问天,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一些怒火,但声音依旧冰冷:
“诸葛先生!”他看向诸葛问天,“您非我大哥直属部下,我救你,是敬重你的才华,更是承你兄长与我大哥当年的知遇之恩!这份情,我还了。”
他指了指下山的路:“山下有静心苑的人接应。令兄诸葛明,已经在静心苑等候多时,你们兄弟可团聚了。你……自行下山去吧。”
诸葛问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萧瑟那决绝而疲惫的眼神,最终只是再次深深一揖,一切恩情与复杂心绪,尽在这一揖之中。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杜七雄,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转身,默默地向山下走去。
此时,杜七雄终于忍不住,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如同孩子般放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再次对着萧天旭的墓碑拼命磕头,额头上的血迹沾染了黄土,他是在忏悔,为自己差点毁了统帅留下的基业而忏悔,为统帅的惨死而痛哭。
萧瑟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的怒火似乎被那哭声和鲜血浇灭了一些,但涌上来的却是更深的悲哀和无力。他又转向墓碑,声音不再高昂,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辛酸和委屈,像是在向最亲的人诉苦:
“大哥……你说……你说这种只有莽夫之勇,毫无大局观的人……他凭什么值得我冒着天大的风险,压上所有的一切去救?啊?”
他的气势软了下来,肩膀微微垮下,仿佛支撑他的什么东西突然被抽走了。他望着墓碑,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近处的人才能听清:
“大哥……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 “为了麻痹那些人,为了暗中积蓄力量,为了有朝一日能替你报仇……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纨绔子弟……我吃喝嫖赌,我欺男霸女,我把自己弄得臭名昭着,声名狼藉……”
“我放弃了一切骄傲,一切尊严……我活得像个笑话……我真的……真的那么容易吗?”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此刻却在这荒山孤坟前,对着再也无法回应他的大哥,尽数倾吐出来。那其中蕴含的痛苦、隐忍和巨大的压力,让远处的青莲和红莲早已泪流满面,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不哭出声来。
最后,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看向依旧跪地痛哭的杜七雄,声音疲惫而冰冷:
“杜七雄,北风烈……不需要你这样的莽夫。” “你走吧。” “救你……算是给我大哥……一个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