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信,如同在沈清悦平静的心湖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无声却深刻地改变了她与陆景珩之间原有的平衡。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无法再以纯粹的目光审视他。每一次视频会议,每一次邮件往来,甚至看到他发来的简洁信息,那“玄鸟衔环”的纹样和母亲信中哀婉的笔触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脑海。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专业与冷静,指挥着纽约团队与“黑石基金”周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块基石已经松动,让她在决策的间隙,时常陷入短暂的恍惚。
陆景珩是何等敏锐的人。他虽远在国内处理因“黑石”狙击而波动的关联事务,却依旧透过屏幕,捕捉到了沈清悦那一丝极力掩饰却无法完全消除的疏离与异样。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在讨论棘手问题时,会下意识地寻求他眼神的确认或带着些许依赖的征询。她的姿态变得更加独立,甚至带着一种审视的距离感。
这种变化,发生在她与迈克尔·索普会面之后。陆景珩几乎可以肯定,问题就出在那次会面上。索普一定说了什么,触及了某个他尚且不知,却足以影响沈清悦态度的核心秘密。
他不能再等。在结束一个跨洋深夜会议后,他拨通了沈清悦的私人加密线路。纽约那边,正是华灯初上。
“清悦,”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探究,“我们谈谈。”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沈清悦握着手机,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纽约永不熄灭的灯火,映照着她复杂难言的心事。她沉默了几秒,知道有些话无法再回避。
“好。”她轻声回应。
陆景珩没有选择在电话里谈。他动用了陆家的私人飞机,在次日傍晚抵达了纽约。没有通知任何人,他直接来到了沈清悦的公寓。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凝重。陆景珩脱下大衣,里面是简单的深色衬衫,风尘仆仆,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没有寒暄,目光直接落在沈清悦略显苍白的脸上。
“索普对你说了什么?”他开门见山。
沈清悦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书桌旁,打开了那个深棕色的皮质小盒,取出了那枚玄鸟衔环吊坠,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到他面前。
陆景珩的目光在触及那枚吊坠的瞬间,骤然收缩。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拿起吊坠的手指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仔细辨认着那独特的纹样,仿佛在确认一个沉睡多年的噩梦。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沈清悦从未听过的紧绷。
“我母亲留下的。”沈清悦的声音平静,却像惊雷一样在陆景珩耳边炸开。她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她不需要再问,陆景珩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景珩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翻涌的情绪。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沉痛与复杂的了然。
“所以,他……我父亲,和你母亲……”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沉重得让他几乎难以承受。
沈清悦点了点头,默认了这最残酷的可能性。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城市喧嚣被隔绝,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是索普……暗示了这件事?”陆景珩的声音低沉下来。
“他没有明说,但他提到了‘旧怨’,提到了你和陆家不受欢迎,并暗示我的身世可能……不那么简单。”沈清悦如实相告。
陆景珩一拳砸在厚重的书桌上,发出一声闷响,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这个混蛋!他不敢直接冲着陆家来,就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发泄过后,是无力的疲惫。他颓然坐进旁边的扶手椅里,揉了揉眉心,开始讲述那段被陆家视为禁忌的往事。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的声音带着历史的尘埃,“我父亲,陆正擎,那时还是个充满理想和锐气的年轻人,在一次南方的学术交流活动中,认识了你母亲,沈知意。她才华横溢,气质温婉,与北方那些被家族规矩束缚的名媛完全不同……”
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悄然发生。然而,当时的陆家正处于权力交接和产业扩张的关键时期,家族内部斗争激烈。陆正擎作为嫡系继承人,他的婚姻必须是稳固的联盟,是筹码。而沈知意,一个来自南方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孩,在陆家那些老古董眼中,毫无价值,甚至是阻碍。
“家族施加了巨大的压力,断了他的资源,甚至以你母亲的安全相威胁……最终,他妥协了。”陆景珩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不知是对他父亲,还是对那冰冷的家族规则。“他按照家族的安排,娶了我母亲,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这场联姻,确实为陆家带来了暂时的稳定和新的资源。”
“那……我母亲呢?”沈清悦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母亲……”陆景珩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她离开了。据说,走得很决绝。再后来,听说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就是你。我父亲,他……他一直心存愧疚。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你刚刚崭露头角时,我会注意到你,并在后来……愿意倾注如此多的资源。”
他看向沈清悦,目光复杂:“我承认,最初有部分原因,是出于一种……代偿的心理。但后来,是你的能力和格局真正打动了我。‘星阁’的成功,是你自己挣来的,与陆家,与我父亲,都没有直接关系。”
真相如同沉重的帷幕被揭开,露出了后面斑驳而残酷的现实。沈清悦感到一阵虚脱,支撑着她走到今天的那份“白手起家”的骄傲,似乎被抽走了一部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纯粹的创业者,却不想,她的起点,早已被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所标记。
“所以,我们……”她看着陆景珩,那个她曾视为最可靠的盟友、甚至隐约生出超越盟友情愫的男人,此刻身份变得无比尴尬。
“从血缘上论,”陆景珩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剥离情感的残忍,“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妹妹……”沈清悦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感到一阵荒谬和刺痛。所有那些并肩作战的默契,那些深夜长谈的共鸣,那些若有似无的吸引与张力,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的误会。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现实的后果。
“陆家核心层里,可能有个别老人知道。我母亲……或许有所察觉,但她从不提及。至于外界,”陆景珩眼神锐利起来,“索普既然能查到并用来做文章,说明已经不再是绝对的秘密。这很危险,清悦。这不仅关乎你的声誉,更会被对手利用来攻击陆家和‘星阁’的同盟关系,甚至质疑你所有成就的合法性。”
信任在这一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他们是继续并肩,还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而分道扬镳?
沈清悦沉默了许久。她看着窗外纽约的灯火,那每一盏灯下,都可能隐藏着像索普一样的敌人。她想起了巴黎的辉煌,想起了“星阁”数万员工的期待,想起了自己最初的梦想。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尽管那坚定之下,带着一丝难以愈合的伤痕。
“陆景珩,”她不再称呼他“陆总”,而是直呼其名,这是一种关系的重新定位,“我的成就,是我沈清悦一手一脚打出来的。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身世秘密而改变。”
“至于我们的合作……”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基于共同的利益和对未来的共识。以前是,现在是,未来……只要共识还在,就依然是。”
她没有承认那层血缘关系,也没有完全否认。她选择了一种更务实,也更保护自己的方式——将个人身世与商业合作剥离。
陆景珩深深地看着她,看到了她眼中的伤痛,也看到了那份不容置疑的坚韧。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松了口气,也有难以言喻的失落。
“我明白了。”他站起身,“‘星阁’与‘星耀同盟’的合作,一切照旧。对外,我们依然是战略伙伴。至于私事……”他停顿了一下,“……尊重你的选择。”
他拿起大衣,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清悦,无论你是谁的女儿,你首先是沈清悦。这一点,从未变过。”
门被轻轻关上,书房里只剩下沈清悦一人。她瘫坐在椅子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往事的重量,几乎将她压垮。但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带着这个秘密,更坚强、更警惕地走下去。王冠之下,岂止荣耀,更有不为人知的荆棘与沉重如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