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湿冷入骨。连绵数日的阴云低垂,将天空压成一片沉闷的灰铅色,却始终吝啬地不肯降下一滴雨水。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更添几分萧瑟。
陆公馆书房里,壁炉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陆震云眉宇间的沉郁。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几份码头货单和与杜明诚商业纠纷的法律文书,但他手中的钢笔却久久未动。目光偶尔会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是墙角那把安静立着的黑色油纸伞。冷战持续了数日,那种僵持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比窗外湿冷的空气更让他感到不适。
圣玛利亚女中的教员宿舍里,顾清翰批改完最后一本学生作业,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炉子上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嘶鸣声,他起身倒水泡茶。清瘦的身影在窗边停留片刻,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阴霾天空,眼神里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郁结和不易察觉的……牵挂。小七那日的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
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那未解的僵局中,仿佛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这令人烦闷的个人情绪里。
然而,时代的洪流,从不因个人的悲欢而停滞。
十二月十三日,一个看似平常的清晨。
尖锐的、不同于往常的报童叫卖声,如同利刃般刺破了上海滩清晨的相对宁静!
“号外!号外!西安出大事了!蒋委员长被扣留了!张杨兵谏!快看号外!”
“惊天消息!西安事变!最新号外!”
报童们像是打了兴奋剂,挥舞着手中墨迹未干的报纸,在各个街口、电车月台、咖啡馆外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
起初,行色匆匆的路人们并未太在意,以为又是哪里发生了寻常的摩擦。但很快,“蒋委员长”、“被扣留”、“兵谏”这些石破天惊的字眼钻入耳朵,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纷纷停下脚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争先恐后地涌向报童。
“给我一份!”
“怎么回事?快给我看看!”
“天哪!真的假的?!”
硬币塞进报童手里,报纸被急切地抢过、展开。刹那间,街头巷尾,几乎所有拿到报纸的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头版头条那巨大的、触目惊心的黑色铅字——
【西安昨日发生重大事变 张杨扣蒋 提出抗日主张】
【最高统帅蒙难 举国震惊 时局陡趋紧张】
空气仿佛凝固了。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瞬间爆发的、如同潮水般的哗然和议论!
“这……这是兵变啊!”
“张学良、杨虎城他们想干什么?!”
“抗日?这时候搞兵谏?这不是添乱吗!”
“日本人还在虎视眈眈,自己人怎么先打起来了?!”
“完了完了,这下要天下大乱了!”
震惊、恐慌、不解、担忧……各种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在街头蔓延。人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面色凝重,争相阅读着报纸上每一个有限的细节,猜测着事件的走向和对整个国家命运的可怕影响。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却无人再有心思上车。咖啡馆里,人们围着收音机,试图捕捉来自南京或西安的任何一点最新消息。
整个上海,乃至整个中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巨大事件,彻底震惊了。所有的日常节奏,所有的个人琐事,在这一刻,都被这滔天的时代巨浪瞬间淹没、冲散。
陆公馆内,小七几乎是冲进书房的,手里攥着一份刚出的号外,脸上全是惊惶失措:“大哥!大哥!出大事了!西安……西安兵变了!委员长被张少帅他们扣下了!”
正对着码头文件出神的陆震云猛地抬起头,一把抢过小七手中的报纸。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巨大的标题和简短的电文,冷硬的脸上瞬间布满震惊,瞳孔骤然收缩。他唰地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窗外街道上异常嘈杂的声浪瞬间涌了进来——报童的吆喝、人群的议论、汽车焦急的喇叭声……所有声音都汇聚成一个焦点:西安事变。
陆震云紧紧攥着报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混迹江湖多年,经历过无数风浪,但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次的事件完全不同!这不再是帮派争斗,不再是商场倾轧,这是足以倾覆整个国家航船的惊涛骇浪!他的码头、他的生意、他所在乎的一切,乃至整个上海的命运,都可能因此而改变!
所有的个人情绪——与顾清翰的冷战、与杜明诚的争斗——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他的全部心神,瞬间被这巨大的外部事件牢牢攫住。
几乎在同一时间,圣玛利亚女中的校园也炸开了锅。学生们顾不上上课,老师们也聚在走廊里,人人脸上都写着震惊和焦虑。收音机被搬到教员办公室,围满了人。
顾清翰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就被一位同事塞了一份号外。他低头看去,只一眼,便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来。
“西安……兵谏……”他喃喃自语,手指微微颤抖。作为曾经参与过学运、一直关注时局的知识分子,他比普通人更清楚这件事的爆炸性和复杂性。联合抗日?政局动荡?内战风险?日本人的反应?无数的可能性和可怕的后果在他脑中飞速闪过,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校园,望向陆公馆的方向。这一刻,个人之间那点龃龉和冷战,在关乎国家民族存亡的巨大时代洪流面前,瞬间被冲刷得失去了所有分量。他心中只剩下对时局的极度担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与人共同分担这份震惊和焦虑的冲动。
他知道,那个人,此刻一定也和他一样,正紧紧盯着报纸,听着收音机,心系着千里之外那座古城的命运。
陆公馆书房里,陆震云眉头紧锁,对着闻讯赶来的几个手下快速下达指令:“立刻去查!所有北上的水陆通道,消息是否受阻?码头上往来西安、北平的客商,有什么反应?物价,特别是粮食和燃料的价格,有没有异常波动?快!”
“是!大哥!”手下们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领命而去。
陆震云重新拿起报纸,目光沉重地再次阅读那短短的电文。他的商业版图、他的人脉网络、他对未来的所有规划,在这一刻都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但他想的更深的是:这乱局之中,上海会怎样?他身边的人,又会怎样?
教员宿舍里,顾清翰打开了自己的收音机,调到新闻频道,屏息凝神地听着里面传来的、夹杂着大量噪音的、语焉不详的报道和评论。他坐立难安,最终走到书桌前,铺开稿纸,他想写点什么,分析,呼吁,或者仅仅是记录下这令人窒息的历史时刻。
窗外,报童的叫卖声和人群的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
陆震云站在书房窗前,望着楼下慌乱的人群,手中紧握着那份改变了一切的号外。
顾清翰坐在宿舍书桌前,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纷乱信息,笔尖悬在稿纸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