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馆的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阴沉的天色和城市隐约的喧嚣。壁炉里的火安静地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却驱不散室内凝重得几乎要凝固的空气。
那张写着紧急指令的薄薄电文纸,此刻正沉重地压在红木书桌光滑的桌面上,仿佛有千斤之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顾清翰的心头,也烙在陆震云的眼底。
顾清翰站在书桌前,脸色苍白,镜片后的眼神却异常明亮,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决绝,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他刚刚向陆震云完整地转述了指令的内容——摸清日军在沪的战略物资储备和运输计划。这不再是之前那种针对杜明诚个人或单一走私活动的调查,而是直接刺向战争机器核心的、极其危险的任务。其艰巨程度和紧迫性,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战略物资……运输计划……”陆震云重复着这几个沉重的字眼,声音低沉沙哑。他高大的身躯靠在书桌边,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混迹江湖多年,深知这意味着什么。这不再是码头争霸或商业倾轧,而是直接关乎即将到来的战争胜负和国家存亡的谍报行动!其风险,足以让任何人粉身碎骨。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顾清翰:“上级?哪个上级?清翰,你……”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疑问和担忧已经清晰地写在脸上。他一直知道顾清翰并非普通的教书先生,知道他背后有某种力量,知道他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但如此明确地指向战争核心,还是第一次。
顾清翰迎着他的目光,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知道,此刻不能再有任何隐瞒或模糊。信任,必须是相互的,尤其是在如此危急的关头。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微微握紧,指尖陷入掌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震云,事到如今,我不再瞒你。我……我所做的,并非仅仅出于个人恩怨或书生义气。我肩负着……一份责任。”他顿了顿,选择着措辞,既不能暴露过多组织机密,又必须让对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这份责任,与眼下的时局,与这个民族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有些情报,必须有人去获取。哪怕……哪怕代价巨大。”
他模糊地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没有提及具体的组织名称,但“民族存亡”四个字,已经足以说明一切。这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国家意志的延伸,是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残酷而必要的斗争。
陆震云死死地盯着他,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炉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两人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他看到了顾清翰眼中那份近乎悲壮的坚定,也看到了那坚定之下深藏的、对可能到来的牺牲的清醒认知。
他忽然想起之前种种——顾清翰对时局的敏锐洞察,他总能获取一些非常规的信息,他面对危险时异于常人的冷静,甚至他之前那句伤人的“和杜明诚用强权压人有何区别”……一切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也更沉重的解释。
他不是在玩火,他本身就是行走在刀锋之上的人。他所做的一切,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也更加……伟大。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陆震云心中翻涌——有震惊,有了然,有更深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油然而生的、难以言喻的敬佩和……决心。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目光从顾清翰脸上移开,落在窗外那灰暗压抑的天空,仿佛在权衡着利弊,在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也在做出某个重要的决定。
顾清翰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他的反应。他知道,这个决定对陆震云而言同样艰难,这意味着他将不再是局外人,而是彻底卷入这场随时可能爆发的、极其危险的风暴中心。
终于,陆震云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顾清翰脸上。那眼神中的震惊和复杂情绪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和决断。他不再追问顾清翰的具体身份和上级细节,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你想做什么,告诉我。”他的目光坦诚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我帮你。”
这句话,不再仅仅是出于对顾清翰个人的情感或保护欲,而是超越了个体情爱,上升到了更高的层面——是出于家国大义,出于一个中国人面对外敌入侵时最根本的血性和责任。
他愿意帮他,不是因为他是顾清翰,而是因为他在做一件必须有人去做、关乎这个国家命运的事。
顾清翰的心猛地一颤,眼眶骤然发热。他看着陆震云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决心,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激动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不安。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信任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沉重的任务依旧压在肩上,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和死亡的风险,但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有了一位最坚定、最有力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