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民国二十六年,公历八月十三日。
黎明前的短暂寂静,如同暴风雨前虚假的宁和,沉重地压在城市上空。连续多日的密云依旧低垂,不透一丝光亮,闷热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令人窒息。租界边缘的“广福里”裁缝铺内,一夜的惊心动魄和漫长等待带来的疲惫尚未散去,地下室里的血腥味和紧张感依旧萦绕不散。
顾清翰在简陋的木榻上辗转反侧,腿伤的剧痛和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关乎情报是否安全送达的焦虑,让他无法真正安睡。每一次昏沉迷糊,都会被伤口的抽痛或远处隐约的车辆声响惊醒。陆震云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但紧绷的肌肉和时不时骤然睁开的锐利眼神,暴露了他同样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小七和另一个受伤的兄弟在角落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沈阿婆早已上去打理铺面,留下死寂和担忧在地下室弥漫。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向那个注定被历史铭记的时刻。
突然——
“轰!!!”
一声沉闷如滚雷、却又尖锐刺耳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猛烈地从东北方向炸开!声音是如此巨大,仿佛就在头顶炸响,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坚固的地下室都为之剧烈一震!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榻上的顾清翰猛地睁大眼睛!墙边的陆震云瞬间弹身而起!角落里的小七两人也惊得猛然坐起!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这一声巨响中骤然缩紧!
“什么声音?!”小七失声惊呼,脸色煞白。
陆震云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到通往阁楼的活板门下,敏捷地攀了上去,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顾清翰强忍剧痛,挣扎着想要坐起:“怎么回事?!”
还没等陆震云回答——
“轰隆!!!轰隆隆隆——!!!”
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爆炸声如同连环惊雷,从闸北、虹口方向排山倒海般传来!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窗户玻璃发出嗡嗡的共鸣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这不再是零星的枪声或意外爆炸!这是……大规模的重炮轰击!
陆震云从阁楼缝隙中看到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东北方的天空,已经被一片不祥的、翻滚涌动的橘红色火光映亮!浓重的黑烟如同狰狞的巨蟒,冲天而起,几乎要吞噬那低垂的密云!
“是炮击!大规模炮击!”他声音沙哑地低吼,迅速从阁楼下来,眼神锐利如刀,“闸北方向!日本人动手了!”
他的话音未落——
“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砰砰!”
激烈无比的机枪扫射声、步枪密集射击声、甚至隐约可辨的冲锋号声,如同爆豆般紧随着炮声响起!声音虽然距离较远,但那股惨烈搏杀的气势,却穿透了空间,狠狠撞入每个人的耳膜!
战争!真正的、全面的大规模战争,爆发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上海全市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凄厉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从各个角落猛地拉响,瞬间覆盖了整个城市!租界内,无数汽车惊恐地鸣笛,人群惊慌失措的奔跑声、哭喊声、尖叫声从街道上传来!广播里传来语无伦次、充满恐慌的紧急播报声!
“打仗了!真的打起来了!”
“日本人开炮了!”
“快跑啊!”
地下室内的四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动地的巨变震得一时失语,只能听着外面瞬间沸腾的恐慌之声和远处那越来越激烈、如同风暴般的枪炮交响!
顾清翰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他死死攥住身下的薄毯,指甲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终于来了”的沉重预感,混合着腿伤的剧痛,冲击着他的神经。他们拼死送出的情报所预警的灾难,正以如此狂暴、如此残酷的方式,降临在这座城市头上!
陆震云脸色铁青,眼神深处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不再犹豫,迅速搀扶起几乎无法站立的顾清翰:“上去!看看情况!”
小七和另一个兄弟也挣扎着跟上。
四人艰难地爬上裁缝铺一楼。沈阿婆正脸色发白地站在紧闭的店门后,透过门缝惊恐地向外张望。
陆震云和顾清翰挤到临街的那扇小窗前,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呼吸骤然一窒!
虽然身处相对安全的法租界深处,看不到战火最前沿,但东北方向那片天空的景象已足以说明一切!巨大的、翻滚的烟柱连接天地,火光将低垂的云层映照得如同燃烧的血色地狱!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隐约看到爆炸产生的闪光如同地狱的脉搏,在不断跳动!
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随风飘来的硝烟味和……某种焦糊的气味。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和枪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密集、更加狂暴,如同无数面巨鼓在同时擂响,震得人心胆俱裂!
街道上彻底乱了套。惊慌失措的人群如同无头苍蝇般奔跑哭喊,汽车堵塞了道路,刺耳的喇叭声和人们的叫嚷声混杂在一起。许多人拖着行李箱、背着包袱,试图逃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地方。租界巡捕吹着哨子,试图维持秩序,但效果微乎其微。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真的……开始了……”顾清翰靠在窗边,脸色苍白如纸,喃喃自语。他看着远处那片被战火撕裂的天空,听着那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轰鸣,身体因为虚弱和震惊而微微颤抖。他们之前的所有冒险、所有牺牲,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最沉重、也最残酷的注脚。
陆震云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东北方向。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铁,眼神深邃得可怕,里面翻涌着愤怒、凝重,以及一种面对巨大灾难降临时、近乎本能的戒备和决绝。他扶着窗框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战争的巨兽,已经彻底挣脱锁链,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上海,这座繁华了百年的东方巴黎,在这一天,正式被拖入了血与火的炼狱。
真正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