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纺织厂据点内,没有人真正睡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等待着那个注定到来的时刻。
当天边终于透出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惨淡的灰白色时,沈阿婆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对着室内,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一道无声的指令,瞬间抽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该走了。
小七和另外两个负责护送的兄弟猛地站起身,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迅速开始最后的准备。检查身上简陋的武器,将最后一点干粮和清水贴身藏好,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凝重。
顾清翰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身,腿上的旧伤因寒冷和紧张而阵阵刺痛,但他强行忽略,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个一直沉默地靠在墙角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陆震云也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缓慢,似乎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没有看顾清翰,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走到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破旧的后门前,亲手开始搬开堵门的杂物。他的背影冷硬而孤寂,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心碎的决绝。
没有人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亵渎。告别的话语早已在昨夜那个绝望的吻和紧握的玉佩中说尽,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必须面对的现实。
门被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一股更加冰冷、夹杂着浓烈硝烟和焦糊味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外面依旧昏暗,晨雾混合着硝烟,灰蒙蒙一片,能见度极低,更添几分诡异和危险。
一辆几乎快要散架的、没有悬挂任何标识的旧式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阴影处,那是沈阿婆动用最后的关系和重金,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司机是一个面容模糊、眼神警惕的男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任何交流。
小七率先闪身出去,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对里面打了个手势。
时间到了。
顾清翰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的灼热,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血与火、绝望与温暖、短暂却刻骨铭心的避难所,看了一眼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用目光默默送别他的兄弟,最终,目光定格在那个背对着他、站在门边的冷硬背影上。
他咬了咬牙,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碎玻璃上,艰难地走向门口。
就在他即将与陆震云擦肩而过,踏出那扇门的瞬间——
陆震云猛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抓住了顾清翰的手臂!
顾清翰浑身一颤,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深邃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了昨晚的疯狂和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钢铁般的决绝。
陆震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死死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模样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然后,他猛地用力,将顾清翰狠狠地拉入怀中,双臂如同铁箍般,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顾清翰的骨头勒断,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揉碎,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这是一个短暂却如同永恒般的拥抱。充满了无尽的痛楚、不舍、挣扎和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深沉到极致的情感。
顾清翰的脸被迫埋在他冰冷粗糙、沾满硝烟和血渍的衣襟里,鼻腔充斥着他独特的气息,泪水瞬间决堤,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襟。
下一秒,陆震云猛地低下头,滚烫的嘴唇紧贴在顾清翰冰冷的耳廓上,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沙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声音,低吼道:
“活下去!”
他顿了顿,气息灼热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烙铁般烫在顾清翰的心上:
“等我。”
说完这两个重如泰山的字,他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臂,狠狠地将顾清翰推开一步,然后决绝地、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就会不顾一切地将他留下!
他的背影紧绷如弓,双拳死死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脆响,肩膀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又强行压抑下去,恢复了冷硬的姿态。
顾清翰被推得踉跄了一下,红着眼眶,看着那堵骤然竖起的、冰冷而决绝的背影,心脏疼得几乎要碎裂开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先生!快!”小七在外面焦急地低声催促。
顾清翰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震云那仿佛要独自扛起所有重压的背影,猛地一咬牙,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转身,踉跄着冲出了门口,在小七的搀扶下,迅速钻入了那辆等待已久的黑色轿车。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引擎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嘶吼,车子缓缓启动,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驶入浓雾和硝烟弥漫的、危机四伏的街道,迅速消失在昏暗的视野尽头。
自始至终,陆震云都没有回头。
他依旧如同石雕般站在原地,背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听着汽车引擎声远去,直至彻底消失。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无声地抹了一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