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统治日益严酷,哨卡林立,宵禁不断,特务如同猎犬般在街头巷尾逡巡,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恐惧与压抑。陆震云和他的兄弟们,如同地下的鼹鼠,在废墟与阴影的夹缝中艰难求生。每一次行动都如同在剃刀边缘行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
他们的据点更加隐蔽,人员更加精简,行动更加诡秘。袭击的目标从零星的日军士兵,逐渐转向更具战略意义的目标:日军的物资中转站、通讯线路、甚至偶尔能获取到的、有关部队调动或后勤补给的零星情报。
这些情报,在当下腥风血雨的上海,或许只能换来一次微不足道的破坏,延缓敌人片刻的脚步。但陆震云知道,它们对于远在千里之外、正在重新构筑防线、试图理解日军战略意图的武汉方面,或许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
打通向外界传递信息的渠道,其艰难与危险,丝毫不亚于一次武装袭击。原有的线路几乎全部被破坏或处于严密监控之下。信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经过无数次试探、牺牲和难以想象的周折,一条极其脆弱、时断时续的联系,终于如同蛛丝般,在血泊中艰难地维系起来。这条线,需要借助对战俘营有同情心的外籍医生、冒着杀头风险偷偷使用电台的租界职员、甚至是通过黑市船运夹带……环节众多,风险层层叠加,任何一环断裂,都意味着暴露与死亡。
每一次决定通过这条线送出情报,都是一次生死赌博。情报必须极其精简,用只有特定人员才能破译的密码书写,内容仅限于经过核实、具有时效性的军事动向。
陆震云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他常常独自一人,就着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煤油灯光,用一支快要用完的铅笔头,在巴掌大的、粗糙的烟盒纸背面,写下那些冰冷而关键的字符:某日军联队番号疑似调往江北、某码头夜间卸载重型装备数量、铁路某段军列通过频次异常……
他的字迹冷硬而急促,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带来灭顶之灾。写下这些信息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专注到近乎冷酷的眼神。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写下那些关乎战局生死的信息之后,在那纸张最不起眼的角落,或是密码序列中某个看似无意义的间隔处,他总会留下一个极其简单的、没有任何军事含义的标记。
有时,是数字“7”和“3”的某种组合。那是他和顾清翰第一次在码头仓库遭遇险情、并肩作战的日子。
有时,是一个极其简略的、几乎看不出的栀子花轮廓。那是顾清翰离开后,他冒险重返早已被查封的裁缝铺附近,从废墟中唯一幸存的那株野栀子花上,摘下最后几朵,压干后,撕下一点点花瓣的碎片,碾成极细微的粉末,用指尖沾着,极其小心地按在密码纸的某个角落。那微乎其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黄色痕迹和若有若无的残香,混杂在纸张和墨水的气味里,只有最熟悉它的人,或许才能辨认。
有时,甚至只是密码本身某个特定位置的、一个极其微小的书写习惯性的顿笔。只有反复研究过他笔迹的人,才能感受到那一丝不同。
这些标记,没有任何情报价值,不会增加任何暴露的风险,却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和风险。它们是他冰冷残酷世界里,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秘密,是他跨越烽火连天、无声递出的一句“平安”。
他并不知道这些情报最终会流向何处,经过多少双手,能否安全抵达。他更不知道,那个在武汉的人,是否能看到这些标记,是否能读懂这沉默的、用生命风险传递的问候。
但他依旧固执地、一次次地这样做。
仿佛只要这个标记送出去了,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就有了寄托,那个远去的人就能感受到他依旧活着,依旧在这片血火地狱里,坚持着他们的信念。
写完,标记好,他会将纸条极其仔细地折叠成最小的方块,用油纸包好,交给负责传递的、绝对信任的兄弟。交接时,没有任何言语,只有一个沉重的眼神交汇。每一次送出,都可能是永别。
然后,便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等待渠道是否安全的反馈,等待下一次可能送出的机会。
在这等待中,他依旧带着兄弟们,穿梭于上海的阴影里,继续着永无止境的、绝望却不肯停止的战斗。
窗外,是敌人刺耳的军号和巡逻队的皮靴声。窗内,是死寂的沉默和煤油灯摇曳的微光。
他偶尔会停下擦拭枪支的动作,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潮湿的泥土和厚重的黑暗,望向西南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胸前空荡荡的衣襟内侧,那里曾经贴着一枚温润的翡翠,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布料和一道无法愈合的虚空。
情报能否送达,标记能否被看见,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还在发送。他还在战斗。他还在活着。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