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湿热难当,雾气与硝烟混合,黏糊糊地附着在皮肤上,让人透不过气。空袭警报仍是常客,但人们似乎已有些麻木,警报一响便机械地涌向防空洞,结束后又各自回到岗位,继续着战时扭曲的日常。
顾清翰与罗伯特·威尔逊的“私人交往”,在几次看似随意的下午茶和书房密谈后,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进展。威尔逊卸下了部分外交官的职业面具,谈话内容开始触及更实质性的问题,比如美国国内对远东政策的争论、对日本战争潜力的评估,甚至偶尔会询问顾清翰对某些具体事件的“个人看法”。这是一种信任的信号,表明威尔逊不再仅仅将他视为一个宣传官员,而是某种程度上可以交流信息的对象。
这天下午,在威尔逊书房弥漫着雪茄和旧书气息的氛围中,两人刚结束一场关于欧洲战局可能对亚洲产生影响的深入讨论。威尔逊靠在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清翰:“顾,你的分析总是很透彻,能让我看到一些……被官方报告忽略的细节。你们中国人的韧性,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顾清翰心中微动,但脸上保持着谦逊的微笑:“威尔逊先生过奖了。我们只是在为生存而战,每一份坚持都源于对故土的热爱。”
威尔逊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眼神中的认可显而易见。这次会面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威尔逊甚至亲自送他到门口,约定下周再聚。
走出那栋相对安宁的小楼,重新踏入重庆闷热而混乱的街头,顾清翰的心情却并未完全轻松。进展固然可喜,但他深知,自己频繁出入美国使馆要员住所的行为,在重庆这个各方势力鱼龙混杂、日谍活动猖獗的地方,无异于在聚光灯下行走。威尔逊的身份敏感,与他接触过密,必然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这种担忧,在几天后与白曼琳的一次偶遇中得到了证实。
在一家拥挤嘈杂的茶馆角落,白曼琳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焦虑:“清翰,你最近是不是和那个美国外交官走得太近了?我听到一些风声,说有人已经在打听你的背景和活动规律。重庆的水很深,日本人的眼线无孔不入,你千万要小心!”
顾清翰的心沉了一下,但面上不动声色:“谢谢提醒,曼琳。我会注意分寸。”他知道白曼琳的消息渠道灵通,她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接下来的几天,他刻意减少了外出,行事更加低调。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开始隐隐浮现。
这天傍晚,空中飘着细雨,暂时驱散了一些暑气。顾清翰从办公室返回位于山腰的简陋宿舍。这是一片相对僻静的住宅区,住的多是政府低级职员和教员,平时还算安静。
他像往常一样,沿着湿滑的石板小径向上走。快到宿舍门口时,他习惯性地、看似不经意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就是这随意的一瞥,让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斜对面那棵黄桷树下,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正低头点烟。雨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样貌。这个人,顾清翰没有印象。不是附近的住户,也不是常见的摊贩。更让他警觉的是,那人的姿态看似悠闲,但站的位置却恰好能清晰地观察到他自己宿舍的门口。
是巧合吗?还是……
顾清翰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继续走上台阶,拿出钥匙,如同往常一样开门进屋。但就在房门关上的瞬间,他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迅速走到窗边,借着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那个黑衣男人依旧站在树下,雨烟已经点燃,但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微微抬起头,目光似乎正投向自己这扇窗户。
不是巧合。
顾清翰立刻退离窗口,心脏开始狂跳。被盯上了!是因为和威尔逊的接触吗?还是其他方面露出了破绽?对方是什么人?76号的?还是日本特高课的直接爪牙?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但长期地下工作练就的本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
他立刻反锁了房门,拉严了所有窗帘。然后,他快步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有一些工作笔记、与威尔逊谈话的要点记录、还有……那本记录着私人密码和与上海联络频率的笔记本。
没有时间细想。他毫不犹豫地拿起那本最重要的密码本,又迅速翻检出几份可能涉及敏感信息的谈话摘要。然后,他冲到厨房,拿出一个旧铁盆,将这些纸张撕碎,划燃火柴,看着火苗迅速吞噬那些墨迹,化为灰烬。
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眼神冷静得可怕。他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牵连他人、尤其是远在上海那个人的证据。
纸张烧尽,他用木棍将灰烬彻底搅散。做完这一切,他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着。
窗外,雨声淅沥。那个陌生的黑影,或许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