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压垮这座饱经摧残的城市。细密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洒下来,不像夏日的暴雨那般猛烈,而是带着一种粘稠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浸湿了断壁残垣,淋湿了残破的街巷,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灰蒙蒙的色调。雨水冲刷着瓦砾间的暗红血迹,却洗不去空气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和腐朽气息。
南市边缘,那处废弃城墙根下的防空洞入口,野草在雨水中耷拉着脑袋。洞内,比往日更加阴冷潮湿,渗水处滴滴答答的声音,敲打着死寂的空气。煤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晃动,映出几张沉默而疲惫的脸。小七和另外两个兄弟靠在角落里假寐,但紧绷的肌肉和偶尔睁开的、警惕的眼睛,暴露了他们无法真正安眠的状态。
陆震云没有睡。他独自站在洞口内侧,那里有一个被杂物巧妙遮掩的缝隙,可以窥见外面一小片狭窄的天空和泥泞的地面。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劣质的烧酒。酒气辛辣刺鼻,在这潮湿的空气里也难以散开。
他没有看身后的兄弟,目光透过雨幕,投向远处被雾气笼罩的、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雨水顺着缝隙渗入,打湿了他肩头破旧的衣衫,带来一阵寒意,但他浑然不觉。
一年了。
整整一年前的今天,一九三七年的八月十三日,闸北上空的炮火撕裂了和平的假象,将上海乃至整个中国拖入了血与火的深渊。那一天,枪炮声、呐喊声、哭嚎声,汇成一片,苏州河水被染红,繁华的街市化为焦土。他带着兄弟们,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救人,阻击,撤退……身边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下,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
记忆如同鬼魅,在细雨声中变得格外清晰。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浓烈的硝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听到了子弹呼啸而过的尖啸,看到了火光映照下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绝望的脸。
然后,记忆的画面猛地一转,跳到了那个同样下着雨的、更加寒冷的夜晚……不是八一三,是更晚些时候,那个他亲手将顾清翰送走的、刻骨铭心的离别之夜。
也是这样的细雨,冰冷地打在脸上。那辆黑色的旧轿车等在门外,如同吞噬希望的怪兽。他记得自己最后将母亲唯一的遗物——那枚翡翠观音,近乎粗暴地塞进顾清翰手里时,触碰到的那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记得那句压在喉咙里、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活下去,等我”。记得那个在绝望和痛楚中、近乎掠夺般的、带着血味的吻。更记得,自己最终决绝转身后,那汽车引擎声远去、直至彻底消失的死寂。
每一个细节,都像用刀子刻在骨头上,清晰得令人窒息。
一年过去了。上海沦陷了,租界成了孤岛。他从显赫的码头老板变成了东躲西藏的“判官”,在废墟和阴影中挣扎求生。而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的重庆,音讯全无,生死难料。
手中的陶碗微微晃动,浑浊的酒液荡起涟漪。他仰起头,将碗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却丝毫暖不了那颗冰冷的心。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永远也不会停。这雨,和一年前送别时的雨,何其相似。只是,物是人非,山河破碎。
洞内依旧死寂,只有兄弟们的呼吸声和雨滴声。小七翻了个身,似乎睡得不踏实。
陆震云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洞外灰暗的雨幕,仿佛能穿透这无尽的雨水和千山万水,看到那个同样在纪念这个日子、却不知在何方的人。
良久,一声极低极低的、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叹息,从他紧抿的唇边逸出。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被死死压抑的脆弱。
他对着空洞的雨夜,对着记忆中那个清瘦而坚定的身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问道:
“清翰……你还记得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上海阴冷的雨,无声地落着,落在这片浸透了鲜血和眼泪的土地上,也落在这个孤独战士冰冷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