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根据地的日子,与重庆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雾都的潮湿压抑,却有北方平原的辽阔与凛冽。冬日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光秃秃的田野和低矮的土坯房,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土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生活条件极其艰苦,粗粮野菜是常态,但人们的眼神却带着一种重庆少见的、饱经风霜后的坚韧和明亮。
顾清翰迅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他脱下了在重庆时常穿的西装或长衫,换上了与当地干部一样的、洗得发白的粗布棉军装,虽然单薄,却行动方便。他收敛起在外交场合练就的精致与矜持,变得沉默寡言,更多时候是用眼睛观察,用耳朵倾听。
他的语言天赋和对江南风土人情的深刻了解,很快发挥了作用。他能听懂当地复杂的方言土语,能分辨出不同村镇的口音差异,这让他与当地干部和群众的交流顺畅了许多。他不再是一个需要被严密保护的“外来者”,而是逐渐融入了这片土地,成了一个可以参与具体工作的同志。
杨负责人对他的考察期似乎缩短了。几天后,他被正式邀请参加指挥部关于交通线建设的内部会议。会议在一间点着煤油灯、四面透风的简陋土屋里进行,参会的人不多,但都是根据地的核心骨干。
墙上挂着一张用毛边纸拼接起来的、画满了标记的华东地区草图,虽然粗糙,但山川河流、铁路公路、敌我态势一目了然。
“顾同志,”杨负责人指着地图,“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协助我们,把这条线,从这里,”他的手指点在苏北根据地的大致位置,“想办法,安全地延伸到那里。”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落在了地图右下角那个被蓝色水域半包围的区域——上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清翰身上。有期待,有审视,也有怀疑。毕竟,从相对安全的根据地,深入到敌人统治核心的上海,无异于虎口拔牙。
顾清翰没有立刻表态,他走到地图前,仔细地审视着那条漫长的、需要穿越无数日伪封锁线和势力范围的虚线。他的目光扫过沿途熟悉的城镇名字:镇江、常州、无锡、苏州……这些地方,他年少时都曾游历或居住过,街道、河流、甚至某些标志性建筑,都还留有模糊的印象。但如今,这些名字旁边,大多标注着“敌占区”、“重兵把守”、“严密封锁”等刺眼的字样。
熟悉的地名,陌生的险境。
“我需要更详细的情报,”顾清翰抬起头,声音平静而清晰,“关于沿途每一个关卡驻军的情况,伪政权组织的活动规律,还有……可能存在的、尚能利用的民间渠道,比如船帮、脚行、甚至是一些灰色地带的商会。”
他的问题具体而专业,显示出了他对敌后工作的理解,并非纸上谈兵。杨负责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接下来的日子,顾清翰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他大量阅读根据地能够收集到的、关于敌占区的各种零散情报,与负责敌工工作的同志深入交谈,了解最新的敌情动态。他凭借记忆,开始绘制更精细的路线草图,标注出可能利用的河流水道、废弃小道、以及记忆中那些易于隐蔽和穿行的复杂街区。
工作繁重而琐碎,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但每当他的笔尖在地图上划过,越来越靠近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时,他的心跳总会不受控制地加快。
上海。
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圆圈,此刻仿佛散发着巨大的引力。它近在咫尺,似乎沿着他规划的虚线,就能抵达。但它又远隔天涯,中间横亘着无数的枪炮、铁丝网、特务和看不见的死亡陷阱。
夜晚,他独自在分配给他的小土屋里,就着如豆的油灯,反复研究地图。窗外北风呼啸,寒冷刺骨,但他的掌心却微微出汗。他看着上海那个点,脑海中浮现出外滩的钟声,法租界的梧桐,苏州河的浊流,还有……那个在血火中与他分别的、冷硬而清晰的身影。
希望和担忧,如同两条绞在一起的绳索,紧紧缠绕着他的心。他离他越来越近,但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这条他正在精心规划的交通线,不仅关乎任务成败,也仿佛成了连接他们两人命运的唯一桥梁。
他轻轻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地图上“上海”两个字,目光深邃,心绪如同窗外翻涌的夜云,难以平静。
新的征程,已经在他笔下悄然展开。目标,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