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清晨,海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润的空气黏在皮肤上。陆震云在天亮前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心里惦记着昨夜那断断续续、充满干扰的无线电信号,那是来自上海的最高优先级呼叫。他守在秘密安置的电台前,直到天际泛白,才接收到全部加密电文。信号极其微弱,且中间有明显缺失,显然是发报方在极其危险和仓促的情况下完成的。
他立刻投入工作,将自己反锁在贸易行后间的小办公室里。窗帘紧闭,只有一盏台灯照亮桌面。他铺开电文纸,对照着只有他自己掌握的密码本,开始逐字译电。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缺失的部分需要根据上下文和逻辑进行合理的推测和补全。
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后背。这不仅是因为香港清晨的闷热,更是因为电文内容带来的沉重压力。随着密码一个个被破译,日军即将在苏南地区发动大规模“清乡”行动的轮廓逐渐清晰:大致的兵力、分进合击的路线、以及行动开始的时间窗口。虽然具体细节因信号中断而模糊,但行动的核心要素——规模、方向和紧迫性——已经明确。
这是一份足以改变局部战局的情报。必须尽快、且通过最可靠的渠道送出去。时间就是生命,每延迟一分钟,都可能意味着前方同志更多的牺牲。
陆震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将译出的情报核心内容用最简练、明确的文字重新整理誊写了两份。一份是中文版本,准备通过老方那条与内地直接联系的秘密交通线送出。另一份是英文版本,并附上他自己根据情报做出的简要态势分析,准备交给盟军方面的联络人史密斯先生。双重保险,确保情报万无一失。
他首先联系了老方。会面地点约在清晨人迹罕至的维多利亚湾畔一个僻静处。海风很大,吹乱了他们的头发。陆震云将折成小方块的中文情报递给老方,语气凝重:“最紧急级别。关乎苏南地区反‘清乡’斗争,务必以最快速度送达。”
老方接过情报,捏了捏厚度,感受到其中的分量,重重点头:“明白。我亲自安排,走最快的水路。”
送走老方,陆震云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与史密斯先生约定的一家早茶店。时间尚早,茶店里客人不多。史密斯先生依旧衣着考究,但眼神比平时更为锐利。陆震云将英文版本的情报从桌下递过去,低声道:“史密斯先生,这是关于日军在华东地区最新军事动向的评估,我认为对贵方评估远东局势有重要参考价值。”
史密斯先生迅速浏览了纸上的内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他收起纸条,谨慎地放入内袋,然后看着陆震云,语气带着一丝赞赏:“陆先生,你的效率和人脉,再次让我印象深刻。这份‘商业信息’非常及时。”
两次传递完成,陆震云回到贸易行,感觉身心俱疲,但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深知,情报送出只是第一步,关键要看它能否及时抵达并发挥作用。接下来的几天,他是在焦虑的等待中度过的,表面上处理着贸易行的日常事务,内心却时刻关注着任何来自北方的消息。
一周后,老方那边率先传来了加密口信。消息很简单,只有八个字:“货已收到,作用显着。”
又过了几天,史密斯先生在一次例行会面中,看似无意地提起:“最近国际无线电广播里,似乎提到华东地区某些‘治安行动’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看来当地的……嗯,‘商业环境’比想象中复杂。”
这两条间接的消息,让陆震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他知道,情报大概率是送到了,并且产生了效果。
终于,在一个傍晚,他收到了通过内地秘密渠道辗转传来的一份简短电文。电文是上级发来的,没有署名,但措辞正式而肯定:
“沪来情报已悉。内容关键,送达及时。据此调整部署,有效挫敌锋芒,减少损失,保全有生力量。特此嘉奖。望再接再厉。”
电文很短,但字字千钧。“减少损失,保全有生力量”——这简单的几个字,背后是无数可能得以幸免的同志的生命,是抗日力量的保存。陆震云反复看着这短短几行字,眼眶微微发热。
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天空。这份嘉奖,不属于他一个人。它属于在上海那个狭小阁楼里,冒着生命危险按下电键的顾清翰;属于所有在看不见的战线上默默奉献的同志。这份情报的价值,无法用任何物质衡量,它是对他们所有努力和风险的最大肯定。
然而,喜悦只是短暂的。电文里只字未提上海方面的近况,尤其是顾清翰他们的安危。陆震云的心很快又揪紧了。上次那断断续续、戛然而止的信号,始终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成功的背后,是上海方面付出的巨大代价吗?清翰,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新的担忧,如同香港夜晚升起的海雾,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