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县衙,后堂书房。
县令周云端坐书案之后,面前堆着如小山般高的灾情急报,每一份都压得他心头沉重。
窗外细雨未歇,更添几分阴郁。
山洪肆虐之后,使得流民如潮水般涌入县城,现在就已经引发了不少混乱。
再若是加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蔓延开的风寒大疫,桩桩件件,都让周县令感觉无比头疼。
“大人,不能再拖了!”
心腹师爷汤师爷捻着稀疏的山羊胡,眉头紧锁。
“粮仓告急,药材短缺,城外流民营已是哀鸿遍野,再这样下去,民怨沸腾,恐生大变啊!”
周云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跳了三跳。
他面色不善,眼中更是含了怒火:“本官何尝不知?”
“可库银空虚,杯水车薪,那些坐拥良田千顷、粮仓满溢的大族,本官三令五申,要他们出粮赈灾,共度时艰,结果一个个推三阻四,哭穷叫苦!简直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他站起身,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
“本官这七品县令,当得当真憋屈!竟要看这些地方豪强的脸色行事!他们眼里,何曾有我这个朝廷命官?!”
汤师爷凑近一步,眼中精光一闪,带着一丝阴冷的算计:“大人息怒。”
“此等豪强,盘踞地方,根深蒂固,寻常晓谕自然无用,依学生愚见,须得杀鸡儆猴!”
周云脚步一顿,锐利的目光扫向汤师爷:“杀鸡儆猴?说下去!”
汤师爷眼中厉色一闪:“大人只需要挑一个跳得最欢、根基相对薄弱的,以雷霆手段,狠狠整治,抄没其家产充作赈灾之用,让其余几家看看大人您的决心和手段!”
“如此,方能震慑宵小,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吐出钱粮!”
周云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但旋即又被更深的阴霾笼罩。
他坐回太师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桌面。
“杀鸡儆猴,谈何容易!你说,本官该去杀哪一只鸡?”
汤师爷脸上也没了算计。
片刻之后化作苦笑。
“这正是难处啊。”
“那洛、沈两家,垄断宝蛟江漕运盐路,背后是漕帮、盐帮这等根深叶茂、刀口舔血的江湖庞然大物!
林、杨两家,林家与那茶马道上的布政司衙门关系盘根错节,杨家背后站着的宏茂商号,手眼通天,据说在府城都有通天的门路!”
“这四家,哪个是省油的灯?哪个又是我等能动得了的?”
周云轻叹一声。
一股深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想要打开这安宁县的死局,想要扫清这些盘踞在地方、阻碍他施政的家伙,就必须要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才能斩开这层层掣肘!
可这世道,人才易得,能为他所用、敢于向这四座大山挥刀的真正利刃,才是真的难求啊!
……
与此同时,沈记铺子。
沈爷的铺子后院临时搭起了长长的雨棚。
棚下人头攒动,咳嗽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药香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秽物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沈爷与妙手医馆的鲁大夫联手开办的义诊,成了这灾祸横行的县城里,为数不多的活路。
“阿大,这边有人吐了,快搬些炭灰来盖住!”
鲁大夫须发皆白,此刻也顾不得形象,挽着袖子,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正给一个高热抽搐的孩子施针,同时高声呼唤帮手。
跟在沈爷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壮汉阿大,闻声立刻放下手中正在分拣的药材。
二话不说,转身就冲进灶房,抄起铁铲,铲了满满一筐烧透的草木灰,大步流星地奔向秽物处,动作麻利地覆盖、清理。
立秋后的寒气湿重,病人扎堆聚集,秽物若不及时处置,极易成为疫病滋生的温床。
“鲁大夫!”
陆沉领着红拂,搀扶着她气息奄奄的祖父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鲁大夫面前。
“这位老丈也是染了风寒,且病势沉重,似有风邪深入之象,我在回春堂抓了几剂麻黄汤的药材,烦请您再给仔细看看脉象,是否需要增减?”
鲁大夫擦了擦手,示意红拂将老人扶坐在旁边的条凳上。
他伸出三根手指,搭在老人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腕上,凝神静气,细细体察。
片刻后,他眉头紧锁,缓缓收回手,对陆沉和一脸焦急的红拂摇了摇头。
“脉象沉迟细弱,浮取不得,如游丝悬于风中。”
“年岁太高,元气本就衰微,此番病气已非在表,而是直侵肺腑,伤了根基!麻黄汤药力峻猛如虎狼,乃发汗解表第一猛药,用之得当立竿见影,用之不当便是催命符!”
“这位老丈的身子骨已是油尽灯枯之象,若再用此等猛药强行发汗,只怕是过犹不及,反会耗散最后一点元气,顷刻间便有性命之忧。”
鲁大夫的话如同重锤砸在红拂心上,她脸色瞬间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陆沉示意她暂且别急,沉声道:“那依鲁大夫之见?”
“需用缓法,徐徐图之。”
鲁大夫提笔,在一张黄麻纸上飞快写下几味药名。
“改用‘荆防败毒散’,此方药性温和,重在扶正祛邪,调和营卫。”
他指着药方对陆沉解释道:“再去抓些荆芥、防风、羌活来,熬成三剂,早中晚分服,此方可解表散寒,祛风除湿,宣痹止痛,正对老丈此症,虽见效稍缓,却稳妥得多。”
“多谢鲁大夫!多谢鲁大夫救命之恩!”
红拂如梦初醒,她连连道谢,又要跪下磕头,只是被鲁大夫拦了下来。
他摆摆手,脸上带着医者的悲悯,目光扫过棚下望不到头的病患,叹息道:“姑娘不必谢我,行医济世,乃我辈本分。要谢,便谢陆哥儿吧,若非他心善,老夫一介布衣郎中,纵有仁心,也只能救得一两人,这满城的灾厄,我救不得。”
鲁大夫望着棚外依旧阴沉的天色,以及棚内望不到头的病患,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他行医半生,开了这妙手医馆,靠的是医术,但那满柜满屉的药材自然是更不能缺。
可如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鲁大夫低声自语,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
“这安宁县大半的药材,都攥在回春堂的手心里,他们囤积居奇,坐地起价,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
纵然他拼着亏空老本,联合沈爷开这义诊,施医赠药,发下这点善心。
可面对这汹涌而来的灾情与疫病,也只是杯水车薪!
“恩公!”
红拂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荆防败毒散”,小心翼翼地喂着祖父,眼角余光瞥见陆沉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又轻声唤道。
那双因连日悲痛而红肿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感激。
“行了,心意我知,你顾好你祖父便是,待会儿你也服一剂那散药,这病凶猛,莫要自己也染上了。”
陆沉正将一捆新到的柴胡分拣开来,闻言只摆了摆手,又撸起袖子继续干活。
煎药的大锅下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气带着浓烈的药味弥漫开来。
他忙着煎药,分拣药材,以及接待上门义诊的乡亲。
这一忙起来,便是大半天。
待到天色早已昏暗下来的时候,陆沉方才歇了口气。
“这场天灾,怕是难过啊。”
沈爷将陆沉的一切举动都看在眼里,心中既是欣慰又是忧虑。
他庆幸自己当初幸运挑中了这个心性纯良、又能担事的好徒弟。
只是此时他们所要面对的那些麻烦事,让他也只能吧嗒吧嗒地抽着黄铜烟枪,心中满是化不开的愁绪。
“眼下最怕的,还不是这病。”
沈爷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低沉。
“怕的是城外那些越聚越多的流民!”
“一旦有人领头,为了口吃的,为了活命,他们就要变成盗匪,打家劫舍,啸聚山林,转眼就能变成杀人放火的乱匪!”
“这乱子一生,便如野草沾了火星,风一吹,便是燎原之势,再想扑灭就难了。”
陆沉默默点头,心头同样沉重。
他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史书典籍上,血淋淋的教训比比皆是。
大乾朝以农立国,土地是根基,丰年尚可糊口。
一旦遭逢这等大灾,家园田亩尽毁,百姓流离失所,顷刻间便会产生无数失去土地、失去活路的“流民”,这些不稳定因素就像沸腾的油锅,一瓢水撒进去就会炸翻。
随之而来的自然就会演变成为横行无道的“乱匪”!
他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纵然他与沈爷、鲁大夫等人有心,奈何力薄。
真正有实力、有底蕴能赈济这偌大灾荒的,只有那些富得流油的大族。
可如今回春堂带头坐地起价,吃人血馒头。
有这等榜样在前,其他几家,又岂会甘愿割肉放血,主动赈灾?
只怕是变本加厉,趁机大发这断子绝孙的灾难财!
就是不知道县尊老爷有没有法子?
陆沉望向县衙方向,心中思虑翻涌。
就在他心绪起伏之际。
沉寂于他识海深处的那枚山海小印,骤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
陆沉心神一凛,意念沉入。
只见那小印古朴的印身周围,一缕色泽混沌、变幻不定的气流,正缓缓飘荡。
这气流初时浑浊驳杂,如同灰雾,却在印身某种无形之力的牵引下,迅速凝聚。
最终,竟化为一道纯粹的乌黑之色,有股子灰败之意,在小印周围缓缓游弋。
与此同时,一行冰冷而玄奥的文字,如同烙印般浮现在陆沉的感知之中:
【治病驱邪,采摘灾气一缕!】
【灾气如虎,饲者必戕。可用于咒杀之术,亦可铸阴钱通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