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9月10日，教师节。深圳的午后阳光依旧炽烈，透过远航贸易会议室新换的浅蓝色百叶窗，在长条会议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新装修材料的淡淡气味，混合着茶叶的清香。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中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萧远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他穿着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领口解开一粒扣子，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盯着摆在桌子中间的那个黑色扩音电话机。马婷婷坐在他左手边，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钢笔，神情冷静，但微微抿起的嘴唇和不时看向电话机的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周伟华坐在萧远右手边，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按灭了两三个烟头，手指间又夹上了一支新的，却没有点燃。
距离上次李文杰从香港码头打来报平安的电话，已经过去了五天。这五天，对深圳总部的核心团队而言，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他们知道第一批“果实”已经落地香港，但具体成色如何，是否如预期般饱满，甚至是否有意外的惊喜或惊吓，都需要李文杰更详细的汇报。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会议室的寂静。
三个人几乎同时精神一振。周伟华动作最快，一把抓起了听筒：“喂？文杰兄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李文杰的声音，经过长途线路的衰减和转换，带着特有的电磁噪音，但语气清晰，透着疲惫和兴奋交织的复杂情绪：“伟华兄，是我，文杰。萧总和马经理都在吧？”
“在，都在！”周伟华说着，按下了电话机上的免提键，李文杰的声音立刻在会议室里清晰地回荡起来。
“萧总，婷婷，伟华，听到我声音吗？”李文杰确认道。
“很清楚，文杰兄，请讲。”萧远身体前倾，靠近电话机说道，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好，那我就详细汇报一下这几天的情况。”李文杰清了清嗓子，开始叙述，“首先是好消息，也是我们预料之中的。第一批到港的钢材和有色金属，总共大约三千吨，已经全部完成卸船、海关查验，并存入了我们在葵涌租用的保税仓。过程有些波折，海关那边对我们申报的价值有些疑问，不过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李文杰简略复述了与海关陈主任交涉的过程，以及码头老师傅彪叔对钢材材质的肯定评价。
“辛苦了，文杰兄，处理得非常好。”萧远赞许道，“关于这批大宗货的质地，你的直观感受如何？”
“萧总，说实话，超出预期！”李文杰的语气肯定了许多，“我不是金属专家，但彪叔在码头几十年，他的判断很少出错。他说这批钢是合金钢，工艺很好。我亲眼看了断面，晶粒确实细腻，光泽也沉实。还有那些铝锭和铜材，外观品相都非常整齐，不像有些混乱时期出来的残次品。我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取样送交香港一家权威的检测机构做成分和性能分析了，报告大概需要一周时间出来。”
“很好。”萧远点点头，看了一眼马婷婷，后者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检测报告很重要，这将直接决定我们后续的定价策略。香港本地市场对这批货的反应如何？”
“消息已经放出去一点风声，有几家本地的五金厂和贸易公司来打听过。目前给的询价，就已经比我们申报的价值高出一大截了。等检测报告出来，证明其优良性能，价格肯定还能再上一个台阶。这部分大宗商品，变现回笼资金的速度会很快，利润相当可观。”李文杰的声音带着信心。
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一些。周伟华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点燃了手里的香烟，美美地吸了一口。马婷婷也微微松了口气，在“大宗商品质量优良、变现顺利”这一项后面打了个勾。这是预期内的收益，是公司资产暴涨的坚实基础。
萧远却没有丝毫放松，他敏锐地捕捉到李文杰语气中那一丝尚未完全展开的凝重，追问道：“文杰兄，你刚才说‘首先是好消息’，听起来还有‘其次’？”
电话那头的李文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也压低了一些：“萧总明察。确实有‘其次’。这次随船来的，除了我们合同上列明的大宗钢材和有色金属，还有一些……计划外的东西。”
“计划外的东西？”周伟华忍不住插嘴，烟雾从鼻孔里喷出，“伊万那老毛子搞什么鬼？夹带私货了？”
“不完全是私货，或者说，不像是普通的私货。”李文杰的声音带着困惑和慎重，“这些东西是混装在几个加固的木箱里，和部分精密仪器包装在一起的。提单和装箱单上有简单的俄文备注，但语焉不详，大概写着‘附属设备’、‘实验辅助材料’之类的。当时在码头时间紧迫，环境杂乱，我没敢当场仔细查验，现在货物入库后，我才找了个绝对可靠的人，在封闭的仓库里打开了其中几个箱子。”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又变得凝重起来。萧远、马婷婷、周伟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李文杰的下文。
“是什么东西？”萧远沉声问道，意识深处，系统的界面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在他心头升起。他想起了之前系统在对苏贸易风险评估中，曾短暂闪烁过的关于“高价值物品”的模糊提示。
“主要是两类东西。”李文杰描述道，“第一类，是几台机床。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保养得倒还行，但款式很老，上面的一些铭牌标识被刻意磨损过，看不清楚具体型号和生产厂家。不过，从结构、残留的润滑油和丝杠的精度来看，不像是普通工厂用的家伙。”
机床！萧远的心脏猛地一跳。在这个年代，高精度机床是战略物资，受到严格的出口管制。伊万那边流出来的“旧机床”，其背后可能隐藏的价值，不言而喻。
“第二类，”李文杰继续道，语气更加疑惑，“是若干箱用特殊防震材料包裹的金属块和粉末材料。包装箱上只有代号，没有成分说明。有些金属块闪烁着一种……很特别的灰白色光泽，手感极重；那些粉末则被封在真空玻璃瓶里。我完全看不懂这是什么，但直觉告诉我，这绝不是普通的铝粉铜粉。”
标记不清的实验材料！萧远的瞳孔微微收缩。这让他联想到了更多。苏联解体，其庞大的军事工业和尖端科研体系瞬间崩塌，无数原本处于严格保密状态的技术、材料、甚至人才，都面临着流失的命运。伊万作为边境地区有能力的“弄潮儿”，接触到这些“硬核遗产”的可能性极大。
“文杰兄，”萧远的声音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但语速稍稍加快，“关于这几台机床和那些实验材料，你有没有拍照？”
“拍了！用的是最新的日本傻瓜相机，彩色的，拍了很多细节。”李文杰立刻回答，“胶卷我已经让人以最快速度冲洗，照片连同我手写的详细说明，会通过今天下午的直达航班送到深圳，估计晚上就能到您手上。”
“做得非常好！”萧远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称赞李文杰的谨慎和高效。“在你看来，这两样东西，风险大吗？”
李文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在仔细权衡：“萧总，风险肯定有。这些东西来历不明，尤其是那些标记不清的材料，万一涉及敏感领域，会很麻烦。但另一方面，机遇可能更大！我虽然不懂技术，但那几台机床给我的感觉不一般。至于那些材料……我隐约觉得，可能是国内非常急需，但又很难通过正常渠道获得的特殊东西。”
李文杰的判断与萧远的预感不谋而合。萧远意识沉入系统，尝试对“不明机床”和“不明实验材料”进行信息检索或价值评估。系统界面闪烁了几下，弹出一条提示：
【信息不足，无法进行精确评估。根据物品来源（前苏联重工业\/科研体系遗留物）及描述特征（高精度结构、特殊材质）进行概率性分析：具有高价值潜力。建议：获取更多实物信息（如图像、铭牌细节、成分检测）或寻求相关领域专家鉴定。风险提示：可能涉及技术管制或敏感物资，处置需极度谨慎。】
系统的反馈虽然模糊，但“高价值潜力”和“极度谨慎”这几个关键词，已经足够让萧远下定决心。
“文杰，你听我说。”萧远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我们现在要分两步走，双线并行，务必谨慎！”
“萧总您吩咐！”李文杰在电话那头应道。
“第一条线，大宗商品。”萧远条理清晰地下达指令，“加快检测报告出炉的速度，必要时可以加钱。报告一旦确认品质优异，立刻寻找合适的买家，可以是香港本地消化能力强的工厂，也可以是做转口贸易的商行，价格可以比市价略低，目标是快速变现，回笼资金！这笔钱，是我们下一步行动的弹药，必须尽快落袋为安。这部分，由你全权负责，婷婷这边会配合你做好资金接收和账务处理。”
“明白！优先保证现金流！”李文杰立刻领会。
“第二条线，也是重中之重，就是这几台机床和那些实验材料。”萧远语气凝重，“立刻将所有‘特殊物品’转移到绝对安全、隐秘的独立仓库，加派可靠的人手看守，没有我的亲口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照片送到后，我们会第一时间研究。同时，文杰，你利用你在香港的人脉和渠道，秘密寻找可靠的、嘴巴严实的机械工程师和材料学家，最好是退休的大学教授或者独立实验室的专家，背景要干净，与各方势力牵扯不深的那种。准备好一笔丰厚的鉴定费，我们需要尽快搞清楚这两样东西的真正价值和潜在风险。”
“找专家鉴定……我明白了。”李文杰沉吟道，“这方面我会非常小心，通过多层关系转介，确保不会直接牵扯到我们公司。”
“没错，安全第一！”萧远强调，“在弄清楚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价值几何、风险多大之前，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伊万那边，我会亲自联系。他这次送了我们一份‘大礼’，我们也得好好‘感谢’他才是。”
萧远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冷峻的幽默。伊万此举，看似是“附赠”，实则可能包藏祸心，也可能是想试探萧远的胃口和能力。但无论如何，这批“特殊物品”已经到手，就如同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机遇与风险并存，如何处置，将极大考验萧远的智慧和魄力。
“萧总，我完全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了。”李文杰郑重回应，“大宗商品销售和寻找鉴定专家两件事，我会立刻同步进行。香港这边，您放心。”
“好！保持联系，有任何进展，无论多晚，直接打我这个会议室的电话或者我住处的电话。”萧远最后叮嘱道。
“明白！”
电话挂断，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城市噪音和周伟华粗重的呼吸声。
“我滴个乖乖……”周伟华猛地吐出一口烟圈，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机床？特殊材料？伊万这老小子，到底弄来了什么宝贝？还是烫手的山芋？”
马婷婷合上笔记本，秀眉微蹙，看向萧远：“萧远，如果真如文杰兄怀疑的，是国内急需的东西，那我们……”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这涉及到的不仅仅是商业利益，还有更复杂的层面。
萧远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望着外面蓬勃发展的深圳，高楼吊塔林立，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他的目光深邃，脑海中飞速权衡着。
“是宝贝，还是山芋，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萧远缓缓说道，声音沉稳有力，“但毫无疑问，这超出了我们最初设定的易货贸易范畴。文杰说得对，风险与机遇并存。”
他转过身，看着马婷婷和周伟华：“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大宗商品快速变现，这是实打实的利润，先把基础打牢。至于那些‘特殊物品’……”
萧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在结果出来之前，严格保密。伟华，公司里除了我们三个，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我们最核心的团队成员。婷婷，资金方面做好准备，无论是支付鉴定费用，还是后续可能产生的其他开销。”
“明白！”周伟华和马婷婷齐声应道。他们都感受到了萧远语气中的慎重，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可能蕴含的巨大能量。
“等晚上的照片吧。”萧远坐回座位，手指再次轻轻叩击着桌面，眼神重新聚焦在眼前的报表上，仿佛刚才那通可能改变公司命运的电话从未发生过，“在专家给出结论之前，我们照常工作。该是我们的，跑不掉；不该碰的，绝不沾。”
他的冷静和定力感染了另外两人。马婷婷重新打开笔记本，开始核算加快大宗商品销售可能带来的现金流变化。周伟华也掐灭了烟头，拿起电话开始联系运输队，为后续可能从香港运回的“特殊物品”提前做准备。
会议室里恢复了忙碌的景象，但一股暗流已在平静的表面下涌动。价值发现的过程，才刚刚开始，而远航贸易这艘刚刚驶入深水区的小船，即将迎来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浪，还是发现一座蕴藏丰富的宝藏？答案，就隐藏在那几张正在飞赴深圳的彩色照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