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深圳，暑热未消，但夜晚已偶尔能感受到一丝微凉的晚风，预示着秋季的临近。书房里，灯光柔和地洒在红木书桌上，萧远刚刚结束与周伟华的一个简短电话，沟通了一下明天战略复盘会的最后细节。
马婷婷端着一杯温牛奶走进来，轻轻放在萧远手边。“忙完了？喝点牛奶，早点休息吧。这几天从香港回来就没好好歇过。”她的语气带着关切。香港之行虽然成功化解了供应链危机，但舟车劳顿和谈判的压力，还是让两人脸上都带着一丝疲惫。
“差不多了。”萧远揉了揉眉心，接过牛奶，“主要是明天开会要定下后面几个月的调子，现在各种事情搅在一起，得理清楚。”他指的是bp机的市场竞争、与王健的暗斗、以及那个远在杭州、吞下了十万块却似乎听不到多少回响的投资。
就在这时，书桌上的传真机发出了轻微的运行声，指示灯闪烁，开始缓缓吐出一页纸张。
“这么晚还有传真？”马婷婷有些意外。公司的普通事务一般不会在晚上直接传到家里。
萧远心中一动，隐约有了猜测。他起身走到传真机旁。纸张一点点吐出，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顶部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几个大字：“萧总、马总钧鉴”。落款是“杭州马云”，日期是“1995年9月4日”。
“是杭州那边的信。”萧远说道，将已经吐出的部分拿起，马婷婷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传真纸带着一点热敏纸特有的气味，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体复刻。字迹不算漂亮，有些笔画飞扬甚至略显凌乱，但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急切和真诚。
“看来是写了很多，直接手写了传真过来的。”马婷婷说。在这个电话费昂贵、电子邮件还未普及的年代，手写长信传真，算是一种既相对快捷又能传达足够信息量和真诚度的方式了。
萧远点点头，和马婷婷一起坐回沙发，就着温暖的灯光，开始阅读这封来自西湖之畔、承载着未知未来的长信。
“萧总、马总钧鉴：”
“见信好。距离三月末有幸得蒙二位亲临杭州指导，并获远航创投雪中送炭，已五月有余。每每思及当日萧总之鼓励，周总之严谨，以及十万资金之及时雨，云与团队同仁皆感念于心，不敢有一日懈怠。然，创业维艰，理想与现实之差距，远超吾等初期之想象。今冒昧致信，旨在向二位投资人坦诚汇报近况，其中困顿与困惑，亦不敢隐瞒……”
信的开头，是马云一贯的谦逊和感激，但很快就切入正题，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信中详细描述了他们这几个月的工作：团队几人，如何骑着自行车，穿梭于杭州乃至浙江的一些中小企业和乡镇企业之间，不厌其烦地向那些对“互联网”一词茫然无措的厂长、经理们，解释什么是“信息高速公路”，什么是“网页”，什么是“让世界看到你的产品”。
他们确实取得了一些微小的“成功”。信中提到，通过无数次碰壁和近乎磨破嘴皮的讲解，终于说服了“钱江律师事务所”、“海博电脑服务社”（马云自己创办过的早期翻译社）以及“浙江省外宣办”等寥寥数家单位，为他们制作了极其简单的、只有文字和少量图片的“主页”，并想方设法挂接到了海外的一些服务器上。
“……当我第一次在电脑屏幕上，看到‘钱江律师事务所’几个汉字出现在那个叫做‘浏览器’的软件里时，我和何一兵（早期合伙人）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仿佛已经触摸到了未来的大门。”信中的这一段，即使透过传真纸，也能感受到当时那股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兴奋。
然而，这种兴奋如同昙花一现，迅速被冰冷的现实所淹没。
信中的笔调随之变得低沉甚至有些迷茫：
“……然则，喜悦短暂。我等制作之网页，犹如投入浩瀚大海之一粟，几无波澜。企业客户虽勉强接受，然多视之为新奇玩具，或碍于情面之尝试，问及效果，则坦言并无外商通过此‘网页’联系，业务未见增益。我等虽极力解释此乃新生事物，需时间培育，然内心之焦虑，实难与人言。”
“推广之路，步步维艰。十之八九企业，听闻‘上网’、‘网页’，或直接挥手拒之门外，或客气敷衍了事。纵有耐心听讲者，亦多疑问：‘此物可能直接带来订单？’‘费用几何？可能保本？’……云虽每每以‘放眼未来’、‘抢占先机’等语鼓励客户亦自勉，然面对实实在在之生存压力，此等话语常显苍白无力。”
马云甚至写到了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细节：有一次，他们去拜访一家颇具规模的丝绸厂老板，对方在听完了马云充满激情地描绘互联网将如何让他的丝绸卖到全世界后，沉吟半晌，指着办公室窗外车水马龙的马路说：“马经理，你看这路上，自行车、三轮车、汽车，哪个不比你说的那个‘网’更实在？我还是觉得，多派几个业务员去跑跑广交会，更靠谱些。”
读到这里，萧远和马婷婷相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复杂情绪。马婷婷轻轻叹了口气：“听起来……真的很难。他们面对的，几乎是整个时代的认知壁垒。”
萧远默默点头，意识中，系统LV21的【资讯分析】功能自动运行，结合他前世的认知，对信中的描述进行着冷静的评估：
【信息评估：目标团队市场推广遇阻符合早期互联网基础设施薄弱、用户认知度低的时代背景。团队执行力尚可，但商业模式（企业黄页）过于超前，市场需求未被有效激发。项目存活概率：基于当前环境，低于30%。风险等级：高。】
【建议：维持现有投资规模，持续观察，等待基础设施（如国内骨干网建成、拨号上网普及）和市场认知的临界点到来。】
系统的分析冰冷而客观，指出了核心问题——太早了。这不是马云团队不够努力，也不是方向完全错误，而是时代还没准备好。十万块钱，在1995年，投入到这样一个前景渺茫的项目中，从纯粹的商业回报角度看，大概率是打水漂。
信还在继续，内容转向了最现实的财务问题：
“……初始资金十万圆，虽精打细算，然房租、人力、设备折旧、海外服务器费用，加之日常奔波之开销，至今已耗去七七八八。团队数月未发足额薪资，全凭一口心气支撑。云每每深夜自问，此路究竟通于何方？理想如火，然现实如冰……前路茫茫，资金即将告罄，团队士气亦受考验。下一步该如何走，是咬牙坚持，还是另觅他途，乃至暂时蛰伏，心中实无万全之策。深夜执笔，心中惶惑，竟不知从何说起……”
字里行间，充满了创业者特有的那种焦虑、自我怀疑，却又夹杂着不甘放弃的倔强。信的结尾，马云再次感谢了萧远的信任，并表示无论多么困难，团队都会对这笔投资负责，并恳请萧远这位“最具前瞻眼光”的投资人，能再给予一些指点。
整封信读完，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萧远将传真纸轻轻放在茶几上，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前世的记忆碎片与今生的现实交织在一起。他想起了后来那个叱咤风云、改变了一个时代的电商教父，但也更深刻地理解到，所有伟大的成功，背后都曾有过如此狼狈、如此绝望的至暗时刻。这封信，毫无修饰地展现了这种“至暗时刻”的本来面貌。
“十万块……听起来，就像扔进水里，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看到。”马婷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心疼，不是心疼钱，而是仿佛能感受到马云团队那种奋力挥拳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现在来信，虽然没说，但意思很明显，是希望我们能再支持一些吧？”
萧远睁开眼，看向妻子，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看，这就是投资未来的代价。我们是在为一个概率极低的、但一旦成功则回报无法估量的可能性下注。现在，我们看到了这个可能性在萌芽阶段，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他拿起那叠传真纸，轻轻抖了抖：“婷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追加投资吗？”
马婷婷没有立刻回答，她沉思了片刻，理性逐渐占据了上风：“从财务角度看，现在追加投资，风险极高。就像你说的，这更像是一场豪赌。而且，我们自己的业务也面临压力，bp机要持续投入研发和市场，地产那边王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新动作，现金流虽然健康，但必须预留充足的弹药应对不确定性。”
她顿了顿，看向萧远：“不过，从你一直强调的‘布局未来’和‘卡位’的角度看，如果现在完全撤手不管，之前的十万块和建立的联系，可能就真的彻底打水漂了。马云这个人，从信里看，虽然处境艰难，但那股不服输的劲头还在。”
萧远赞赏地点点头，妻子的分析总是能切中要害，既有财务人员的谨慎，又能理解他的战略意图。“说得对。直接追加投资，现在不是时机。项目本身的问题，不是靠我们再投十万二十万就能解决的，它需要等待整个大环境的成熟。但是，完全不管，也显得我们太过功利和短视。”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支持方式。不直接给钱，而是尝试提供一些有限的资源。”
“资源？”马婷婷若有所思。
“嗯。”萧远停下脚步，“比如，我们远航贸易合作的客户里，有没有一些思想比较开放、愿意尝试新事物的？可以尝试以推荐的名义，把马云他们介绍过去，至于能不能谈成，看他们自己的本事。这比直接给钱更有价值，也更能检验他们的能力和他们这个‘中国黄页’到底有没有一丝真实的市场需求。”
“另外，”萧远继续说道，“我可以以个人名义，给他回一封信。不承诺资金，但可以分享一些我对互联网未来的看法，鼓励他们坚持，同时也许可以建议他们，除了给企业做网页，是否可以思考一些更轻量级、更容易被普通人接受的应用？或者，关注一下即将到来的基础设施建设进展？”他不能说得太明，但可以做一些方向性的、鼓舞士气的引导。
马婷婷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既体现了我们作为投资人的支持和存在感，又没有盲目加大投入。提供客户资源，是授人以渔；回信鼓励和建议，是授人以欲（信心和方向）。而且，也能借此进一步观察这个团队的韧性、学习能力和执行力。”
“对！”萧远走到书桌前，拿起笔，“我现在就给他写回信。语气要诚恳，要肯定他们这几个月的工作和价值，指出困难是暂时的，是时代性的，鼓励他们坚持核心方向，但同时也要灵活调整策略，活下去是第一位。”
看着丈夫立刻投入工作的样子，马婷婷微微一笑，心中那丝因十万投资可能打水漂而产生的阴霾也散去了不少。她欣赏的，正是萧远这种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寻找平衡点的能力，以及那种在逆境中依然能保持冷静、给予他人希望和信心的领袖气质。
“那你写吧，我帮你把牛奶热一下。”她轻声说道，拿起已经微凉的杯子，走出了书房。
萧远铺开信纸，深吸一口气，开始落笔：
“马云兄台鉴：”
“来信收悉，字里行间，深感兄与团队创业之艰辛与赤诚。于无人之境拓荒，于冰封之土播种，其中困苦，远虽未能亲历，然亦可想象一二……”
灯光下，萧远的笔尖在纸上游走，他将以一位来自“未来”的同行者的身份，给那位在1995年的杭州街头为理想而奔波的年轻人，写下一封既务实又充满远见的回信。这封信本身，或许比那十万人民币，在未来会显得更加“万金”难换。
而远在杭州，那个在狭小办公室里，为资金和前途忧心忡忡的年轻人，是否会从这封回信中汲取到继续前行的力量，又是否能从中捕捉到一丝关于未来的真正曙光，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但这，或许就是风险投资最具魅力，也最残酷的地方——你播下的种子，可能永远无法发芽，也可能在无人看好的角落里，悄然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