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庭的死寂,被一种无形的张力绷紧到极致。中央那株水晶花茎托着的白花,已然盛放到极致。
花瓣不再是纯白,边缘染上了一丝近乎透明的淡金,如同被时光亲吻过,散发出一种脆弱而盛大的光晕。
花蕊深处,细碎的银紫星芒流转,每一次闪烁都牵动着整个庭院的时空法则,发出细微的嗡鸣。这是凋零前的绝唱,是采儿最后三日视界的终点。
影风枯坐在白花前,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磐石。暗银长袍铺在冰冷的银灰色地面上,沾染着细微的尘埃。
他低垂着头,银色的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双手平放在膝上,掌心中,那柄象征着时空权柄的裁决戟安静地躺着。
戟身依旧流淌着暗金与银紫交融的混沌光泽,然而曾经锋锐无匹、裁决天地的神威,此刻却被一层黯淡的、如同铁锈般的斑驳物质所覆盖。
锈斑如同活物的苔藓,沿着戟刃的神纹脉络悄然蔓延,吞噬着光芒,也侵蚀着那份无上的威仪。
唯有戟身与戟刃连接处,那丛荆棘王冠般的水晶金属簇中心,一点纯净的银白光点仍在微弱却顽强地搏动,如同风中残烛,是月夜最后意志的余烬。
他的目光,并非落在盛放的白花上,而是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掌掌心。
掌心之中,静静躺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内部却布满蛛网状裂痕的水晶珠。裂痕深处,一点暗红的微光如同被封印的岩浆,极其缓慢地搏动着。
这是他剥离封存的情感——那些属于“影风”的激烈、痛苦、爱恋、愤怒、绝望……此刻,这些被强行压缩的洪流,正在裂痕深处疯狂地涌动、咆哮,试图冲破这绝对理性的囚笼。
每一次搏动,都让水晶珠微微震颤,带来灵魂被撕扯的钝痛,也让裁决戟戟身上的锈斑随之加深一分。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带着百花凋零的倒计时。
就在那朵白花边缘淡金最盛、星芒流转最急的刹那——
“影风哥哥?”
一个清脆、娇憨、带着少女特有甜糯的嗓音,毫无征兆地打破了轮回庭冻结了亿万载的死寂。
影风枯坐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低垂的眼睫缓缓抬起。
白花旁,不知何时蹲着一个少女。
十五岁的采儿。
她不再是三岁稚童的懵懂,亦非十岁少女的烂漫。身量已然抽条,裹着一件简单的素白长裙,勾勒出青涩却窈窕的轮廓。
一头长发如墨色锦缎披散,发梢带着自然的微卷,柔顺地垂落腰间。
她的脸,如同初绽的白玉兰,精致得无可挑剔,皮肤在轮回庭微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杏眼,瞳孔呈现出一种剔透纯净的琥珀金色。但这金色并非神性的威严,而是一种初生般的、带着不谙世事好奇的清澈。
如同最上等的蜜糖,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暖而天真的光泽。
此刻,这双金瞳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影风,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扑闪。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少女特有的、毫无防备的甜美笑容,一只白皙纤秀的手伸向影风,掌心向上,指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撒娇般的亲昵。
“哥哥,蹲着好累,拉我起来嘛?”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
影风摊开的左掌猛地收紧!将那枚布满裂痕、暗红搏动的水晶珠死死攥入掌心!
尖锐的棱角刺入皮肉,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他枯坐如石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僵硬。
沸腾的右眼深处,那沉淀如星空的暗金骤然翻涌起惊涛骇浪!
无数被封印的画面碎片在裂痕深处咆哮冲撞——三岁孩童扑入怀中的依恋,十岁少女拽着衣角嬉闹的笑颜…与眼前这张巧笑倩兮的脸庞重叠!
但理智冰冷地提醒他:这是诅咒!是记忆复苏的临界点!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右手。
那只覆盖着残破龙鳞、曾握过裁决神戟、沾染过神魔之血的手,此刻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少女那只白皙娇嫩的手。
指尖与指尖的距离,在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就在影风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少女温热的肌肤,就在少女琥珀金瞳中笑意最盛、毫无防备的刹那——
少女那双纯净剔透的琥珀金瞳,毫无征兆地…凝固了!
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冻结成冰!
瞳孔深处,那流淌的温暖蜜糖色泽如同被泼上了最浓烈的墨汁,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冰冷、深沉的暗金所吞噬、覆盖!
清澈天真的光芒瞬间熄灭,沉淀为一种洞穿万古、沉淀了无尽轮回血火的…深渊般的暗金!
少女脸上那甜美无邪的笑容如同劣质的油彩面具,瞬间僵硬、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固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嘴角那上扬的弧度被强行拉平,化为一道冷酷无情的直线。
“找到你了。”
三个字。不再是少女的甜糯,而是沙哑、破碎、仿佛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金属,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淀了十五载轮回的刻骨恨意与冰冷杀机!
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瞬间冻结了整个轮回庭!
那只原本伸向影风、带着撒娇意味的手,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五指猛地并拢、绷直!手背上青筋瞬间贲起!
一股无法形容的、由纯粹痛苦记忆凝结而成的暗红光芒在她掌心疯狂汇聚、压缩!
嗤——!
光芒瞬间凝实!化为一柄造型奇诡、通体暗红、仿佛由凝固的鲜血和破碎的轮回记忆碎片强行糅合而成的匕首!
匕首的刃身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细微的、如同活物般搏动着的荆棘倒刺!每一根倒刺的尖端,都闪烁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属于不同时间点采儿痛苦记忆的碎片寒光——被剥离神子的剜心之痛!
被贯穿左眼的灭顶绝望!剜出右眼的规则撕裂!月夜消散的冰冷诀别…亿万痛苦记忆的碎片,凝聚成这柄弑神的凶器!
记忆诅咒之匕!
“这一次…”十五岁的采儿,不,是携带着十五载痛苦记忆、从轮回尽头归来的复仇者,那双暗金的、深渊般的眼眸死死锁定影风因剧变而骤然收缩的瞳孔!沙哑破碎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戳入他的灵魂!
“…换你承受轮回!”
最后一个音节炸响的瞬间!她握着记忆诅咒之匕的手臂,化作一道撕裂时空的暗红残影!
带着沉淀了十五年的恨意、痛苦与毁灭一切的决绝!匕首尖端缠绕着亿万冤魂般的痛苦尖啸,无视了所有距离与防御的可能,如同宿命的审判之矛,狠狠刺向影风毫无防备的——心脏!
噗嗤——!!!
利刃贯穿血肉的闷响,在死寂的轮回庭中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凝固。
记忆诅咒之匕那布满荆棘倒刺的暗红刃身,深深没入了影风的左胸!直至末柄!
粘稠的、滚烫的暗金神血,混合着破碎的水晶碎屑,如同压抑了万古的火山熔岩,瞬间从创口处喷涌而出!
炽热的血液溅在采儿冰冷绝情的脸上,溅在她紧握匕首的手上,也溅在下方那朵盛放到极致、边缘已开始卷曲枯萎的白花花瓣上!
影风的身体猛地一震!覆盖着龙鳞的身躯因剧痛而瞬间绷紧!沸腾的右眼中,那翻涌的暗金熔岩如同被投入寒冰,瞬间凝固!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枯坐的身形向后一晃,却又被他强行钉在原地!他死死咬着牙,牙龈瞬间渗出鲜血,硬生生将冲口而出的痛呼咽了回去!唯有喉咙深处发出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嗬嗬抽气声!
他没有躲!
没有挡!
甚至…没有运转一丝神力去抵抗!
他就那样坐着,用胸膛,接住了这柄凝聚了采儿所有痛苦轮回的诅咒之匕!
裁决戟在他膝上发出濒死的哀鸣,戟身上的锈斑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瞬间覆盖了最后一点暗金光泽!
戟身与戟刃连接处那丛水晶荆棘中央,那点纯净的银白光点猛地剧烈闪烁了一下,随即如同燃尽的烛芯,彻底…熄灭了。
采儿那双深渊般的暗金眼眸,死死盯着影风近在咫尺、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匕首贯穿心脏的触感如此真实,喷溅的滚烫神血灼烧着她的皮肤。
复仇的快意如同毒液般在血管里奔涌!她等待这一刻,在记忆的诅咒中煎熬了整整十五年!她要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挣扎!看着他为曾经的冰冷付出代价!
然而…
在那双因剧痛而收缩的暗金瞳孔深处,采儿没有看到预期的恐惧、愤怒或求饶。
她看到的…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甚至…在那瞳孔最深处,翻涌着一丝…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悲伤与…怜惜?
影风沾满自己暗金神血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没有去抓胸前的匕首,没有去推开她。
而是…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生命最后力气的沉重,轻轻抚上了采儿紧握匕首、同样沾满鲜血的手背。
他的指尖冰冷,带着濒死的颤抖,却异常轻柔。
仿佛抚摸的不是夺命的凶器,而是易碎的琉璃。
沾染着血污的唇艰难地翕动着,破碎的、带着浓重血沫的气音,如同叹息,如同低语,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仿佛用灵魂在燃烧:
“这次…”
“…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