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好的说书人。
它能将最血腥的悲剧酿成最醇厚的传说。
很多很多年以后,那条江依旧静静地流淌着。
它不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禁区”。
它变回了一条普通的、哺育着两岸生灵的母亲河。
只是,在那些老渔民的口中,这条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神恩江。”
而关于这条江的传说,也不再只有那个关于“沉睡的眼睛”的敬畏。
一个新的传说,像江底的水草,悄悄地蔓延开来。
传说,在江底,那座由白骨构成的神殿里,
那位沉睡了无数岁月的江神,终于不再孤独。
他娶了一位妻子,一位来自人间的凡人女子。
这个传说,有很多版本。
在那些走南闯北的货郎口中,故事是这样的:
他们说,那女子是一位被选中的祭品,因为江神发怒,需要一位纯洁的女子去安抚他。
女子为了两岸的百姓,毅然乘着小船驶入江心,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江神被她的牺牲所感动,于是封她为神后,让她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
这个版本充满悲壮和无奈。听的人都会叹一口气,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感到不值。
在那些镇上的说书先生口中,故事又是另一个模样:
他们说,那女子根本不是凡人,她是天宫里一位犯了错的仙女,被贬下凡间历劫。
她在江边遇到了那个被困在江底的孤独神。
她用歌声和善良感化了他,让他放弃毁灭世界的念头。
最终,她选择留在江底,与他一同守护这片水域。
这个版本充满浪漫和奇幻。听的人,尤其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托着下巴,眼睛里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而在那些江边的老一辈人口中,故事则简单得多:
他们说,那就是一个撑船的姑娘和一个捞尸的小伙子的故事。
他们相爱了。
但命运弄人。
小伙子为了救大家,留在了江里。
姑娘等了他一辈子。
最后,她去江里找他了。
就这么简单。
没有神,也没有仙。
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和一份等了太久的爱情。
这个版本最没有传奇色彩,但却最让人信服。
因为它太真实了。
真实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真实到每一个在江边长大的孩子,都觉得那个撑船的姑娘,就是自己的邻家姐姐;那个捞尸的小伙子,就是那个总在黄昏独自坐在江边的沉默少年。
……
阿生已经老得快走不动路了。
他的孙子搀扶着他坐在江边。
他看着江面,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爷爷,您说江神真的娶了媳妇儿吗?”孙子好奇地问。
阿生笑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壶,拧开盖子,对着江心洒下酒香。
“傻小子。”他喃喃自语,“那不是神。”
“那是陈九哥。”
“他只是回家了。”
……
江底,白骨神殿静谧如初。
那座由无数骸骨构成的神殿,在水底泛着温润的珠光。
它不再像一座陵墓,而像一座沉睡的水晶宫。
陈九和林瑶就坐在这座水晶宫的中央。
他们的身形半透明,像两个由月光和水汽构成的幻影。
陈九已经不再是那个半人半骨的怪物,他恢复了人形。
只是,他的身体由无数微小光点构成,像一片流动的星空。
林瑶也是一样。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脸上带着永恒的幸福微笑。
他们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他们的意识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
他们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能感觉到彼此灵魂深处那份永不熄灭的爱意。
他们能感觉到江面上吹过的每一缕风,
能感觉到江岸上盛开的每一朵花,
能感觉到那些关于他们的传说在人们口中流传。
他们听着那些关于“祭品”和“仙女”的故事,相视一笑。
他们不在乎。
因为他们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他们只是两个相爱的人。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战胜了规则,战胜了宿命,然后永远地在了一起。
这就够了。
……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一轮巨大的皎洁圆月挂在天空。
月光像水银泻在江面上,给整条江披上了一层银色纱衣。
江边,一个年轻书生因为错过宿头,焦急地踱步。
他听说了关于这条江的传说,他既害怕,又好奇。
他坐下来,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心里突然变得格外平静。
他想起了那个关于“歌声”的传说。
他鬼使神差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心去听。
一开始,他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到江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和江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
但渐渐地,他仿佛听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悠远的歌声。
那歌声像从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穿过层层水流,穿过无尽岁月。
它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他的心上。
它很柔,柔得像恋人的指尖在轻轻抚摸他的灵魂。
那歌声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狂喜,只有无尽的安宁和满足。
书生缓缓睁开眼睛,
看着那片平静的江面,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
他明白了:传说都是真的,又都是假的。
真正的故事,只有江底那两个人自己知道。
而他,有幸听到了那个故事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