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京,寒风卷着碎雪,刮在脸上生疼。李泽岚抱着刚打印好的年度工作总结,站在司长张建军办公室门口,深吸了口气才敲门——距离提交西南山区调研报告,已经过去了五个月,这期间他跑遍了交通部、财政部、教育部的相关处室,甚至利用周末对接了三家农产品企业,却始终没等来一句准话。
“进来。”张建军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几分公务缠身的疲惫。李泽岚推门进去,只见办公桌堆满了文件,张建军正对着一份报表皱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司长,这是今年的工作总结,您过目。”他将总结放在文件堆最上方,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桌角那个标着“西南调研”的文件夹——五个月来,它始终放在那里,从未被打开过。
张建军抬头看了他一眼,拿起工作总结翻了两页,忽然话锋一转:“泽岚,你那个西南山区的报告,我看了,写得很用心。”李泽岚心里一紧,连忙站直身体:“司长,里面提到的‘跨区域协同帮扶’方案,我后来又细化了,针对曼歇坝村的茶叶销路、美姑县的教育问题,都有具体落地路径,您看要不要……”
“坐下说。”张建军抬手打断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泽岚啊,咱们做工作,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你去西南调研,看到了问题,想解决问题,这份心是好的,但有些事,不是光靠‘想’就能成的。”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口茶,蒸汽模糊了脸上的表情,“东部省份今年要完成脱贫成果巩固的硬指标,手里的资源都优先往自己帮扶的老点倾斜;咱们局里今年的预算,大头要投到粮食安全监测上,你说的‘通路、建校、建加工点’,哪一项不要真金白银?几个部委协调了好几次,卡在‘谁牵头、谁出钱’上,短时间内,很难有进展。”
这番话,像一盆温水浇在李泽岚头上,不烫却透着刺骨的凉。他攥了攥手心,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中农控股原本有意向在曼歇坝村建加工点,就差政策牵头;比如教育部的“营养餐”试点,就差最后一步审批——可看着张建军那副“尽在掌握”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建军似乎看出了他的失落,放下保温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泽岚,你还年轻,三十刚出头就进了核心业务处,又有党校学习的经历,前途不可限量。这次调研,虽然方案没推进,但你在基层摸爬滚打的经历,本身就是宝贵的财富。我听说,你最近跟中农控股、浙江农业厅的人走得挺近?”
李泽岚心里一动,没想到自己私下对接资源的事,张建军竟然知道。他老实点头:“就是想试试能不能通过企业和地方的力量,先解决曼歇坝村茶叶销路的小事,没敢打扰您。”
“挺好,有想法,会主动争取资源,这是优点。”张建军笑了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不过啊,做工作就像下棋,不能只盯着眼前这一步。你现在盯着西南那几个村子,是‘点’上的事;但咱们处里,明年要牵头搞‘全国农业产业数字化试点’,这是‘面’上的事。‘点’上的事做得再好,影响有限;‘面’上的事做好了,那才是实实在在的政绩,对你以后的发展,助力更大。”
这番话,说得半明半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泽岚的思路。他猛地反应过来,张建军不是在跟他聊调研报告的结果,而是在“点拨”他——西南山区的帮扶方案,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在今年的计划里,张建军今天说这么多,是在暗示他“及时止损”,把精力放到更“有价值”的工作上。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作响。李泽岚看着张建军那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忽然想起调研时,玉香阿婆把装着茶叶的布袋塞进他手里,说“李科长,俺们不盼着大富大贵,就盼着茶叶能多卖几毛钱”;想起小石头在晒谷场上,指着画里的高楼说“叔叔,我想让爸爸回家”。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过,让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司长,我明白您的意思。”李泽岚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几分坚持,“全国农业产业数字化试点是大事,我肯定全力配合。但西南山区那几个村子,我还是想再试试——哪怕只是帮曼歇坝村对接几家茶馆,给岜沙苗寨的孩子筹点文具,能做一点是一点。”
张建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恢复了平和:“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取舍’。这样吧,你手里的常规工作不能落下,至于西南的事,你要是有精力,就‘业余时间’处理,别影响了正事。”他拿起桌上的年度工作总结,挥了挥手,“行了,你先出去吧,我再看看。”
走出办公室,李泽岚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张建军那句“业余时间处理”,看似给了他余地,实则是把这件事彻底归为“非重点”——没有政策支持,没有资金倾斜,全靠他个人“业余”去推动,这和“放弃”几乎没什么区别。
回到工位,他打开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和曼歇坝村村支书老岩的聊天界面。老岩昨天发来消息:“李科长,这季冬茶采完了,天冷,阿婆们的手都冻裂了,还是只能卖给中间商,一斤一块五。有阿婆问,你说的‘能多卖钱’的办法,啥时候能成啊?”当时他没敢回复,现在看着消息,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他拿起手机,给老岩回了条消息:“老岩,对不起,政策上的事暂时没进展。但我联系了北京两家茶馆,他们愿意试销咱们的茶叶,一斤给六块,就是量不大,先卖两百斤试试,你看行吗?”
没过多久,老岩发来一段语音,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行!太行了!李科长,两百斤就是一千二百块,够给五个娃买新棉袄了!我这就告诉阿婆们去,让她们把最好的茶叶挑出来!”
听着语音里老岩的笑声,李泽岚心里忽然好受了些。他知道,张建军说的“政绩”“发展”很重要,但对曼歇坝村的阿婆们来说,一千二百块钱能给娃买新棉袄,就是最实在的“成果”;对小石头来说,能早点见到爸爸,就是最真切的“希望”。
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个厚厚的调研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报告未批,非事不成,乃时未到。仕途需‘取舍’,但民心不可弃。西南之事,虽无‘政策之力’,仍可凭‘赤子之心’,做力所能及之事。”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拿起桌上的全国农业产业数字化试点方案,开始认真研究。虽然西南山区的帮扶方案暂时“搁浅”,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失败”——至少,他为曼歇坝村的阿婆们争取到了两百斤茶叶的销路,为那些孩子争取到了几件新棉袄。而这些“小事”,就像埋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在西南的群山里,开出希望的花。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李泽岚的心里,却渐渐生出了一股暖意。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需要在“大局”与“小事”之间找到平衡,在“仕途”与“初心”之间守住底线。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