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走廊时,阳光已经完全越过了藤棚斜照进来,洒在地板上,一块块金色光斑像鳞片般错落闪动。狄安娜踏着光影前行,步伐略微慵懒,但有种藏不住的轻松感,仿佛昨夜的一切沉重都随着清晨化去了。
经过厨房时,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有些是狄安娜熟悉的味道——清蒸鱼、红烧肉,还有月妈妈最近新爱做的南瓜汤,带着微甜的暖香。
穿过回廊,餐厅的门已经开着,星见宗一郎正端着一个小碗给里面盛饭,星见月正坐在长桌前,手边的瓷壶里冒着热气。
她见狄安娜终于出现,眉头这才舒展几分,语气平静却带点埋怨:“都快中午了,太阳要晒到你屁股上你才打算起床吗?”
“嘿嘿……”狄安娜笑着挠头,“主要是早上起的太早了嘛。”
星见月望了她一眼,又瞥见跟在她后头还抱着什么的巧巧,眉心微挑:“你手上拿的是?”
“一个发芽的种子。”狄安娜抢先答道,“等会让人帮我种一下”
星见月顿了顿,低头喝了口茶,没说话。
巧巧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发芽的种子,轻声道:“我待会请文伯帮忙栽到南院的花圃里,那里光照好、排水也稳,应该最适合。”
“行叭,反正我也不懂怎么养。”狄安娜坐了下来,端起碗喝了口汤,忽然咂咂嘴:“……哎呀,这汤怎么有点甜?妈妈的手艺又精进了……”
星见月淡淡道:“就你嘴贫,快吃吧,就等你了。”
窗外微风吹过,茶花轻摇,有些花瓣飘入庭中那片半新半旧的泥土中。不远处,文伯已经提着锄头走向花圃。而就在他将种子埋进柔软湿润的泥土时,那枚小芽似乎也随风轻轻摇了下,像是对这个世界再次作出回应。
某个轮回,悄然开始了。
饭后,院中一片静谧。
狄安娜靠在回廊下的竹椅上,摇着尾巴晒太阳,刚吃饱不久,她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脑袋也一抽一抽的犯困。
星见月端着茶杯坐在一侧,翻着今早送来的家讯,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翻页,神色不动,这死丫头,睡了一早上了,还困?
就在这份安宁尚未散尽的时候,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咚——”
伴随着老旧地砖被拐杖敲响的沉闷回音,星见风戽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院门。他那一头花白但油亮的头发微微散乱,额角隐有汗珠,外套扣子都忘了扣好,神色比开家族议事会还要严肃三分,嘴角甚至隐隐抽搐。
“丫…呼呼…头,丫头?”他一进门就直冲狄安娜,眼睛睁得比铃还圆,“你真的要搬出去?!”
狄安娜愣了一下,盯着一头大汗的星见风戽有点懵,还没来得及开口,星见月已将茶盏轻轻放下。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月淡淡地看着他,“风戽叔,您中午看我让人给你的讯息了吗?”
“讯息?我哪有心思看讯息!”星见风戽几乎是炸毛般地挥手,满脸焦灼,“我一早就在处理前两天家里预案的应急修订表,刚吃两口饭就抽空翻了早上的通信记录——结果就看到你!狄安娜!你居然说什么搬出去?这算什么话!”
狄安娜歪着头看着他,有点犯困,也有点好笑:“是你让我挑的任务呀,风戽爷爷。我选了。选完就得交一点代价嘛。”
“这不是代价!”风戽上前一步,情绪一时有些失控,“这怎么听都像是你要——要抽身出家族、从此两清的架势!”
“啊???”这次不只是狄安娜懵,连一旁的星见月也懵了。
其实这事也不怪星见风戽。
老头子一早上的事务就已经堆积如山,各地分支的人员的调拨、人事批文,风戽一项项看下来,虽焦头烂额,但好歹也见多不惊。
然而中午用饭时,他随手翻开助手今晨送来的文件夹,一页未翻完,脸色就已沉了下来。
正是星见宗一郎起草好的有关狄安娜代表星见家参与到这次的空洞观测任务,作为交换,狄安娜提出搬出星见家去住的一个大致文件。
老头看到第一页就已经懵了,哪里还想着往后翻页,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连手边的饭菜都凉了。他原本还以为是月那边做的妥协安排,哪料得到狄安娜竟是主动签下的,但代价是搬出去!
他将文件夹啪的一声合上,胃里一阵翻腾——饭是吃不下了,话得说清楚才行。
他猛地站起,脑子里翻江倒海,全是乱七八糟的猜想。
是狄安娜早就计划好趁着这次任务独立出去?
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和星见家切割干净?
难道这一年来的亲近与相处,终究只是过渡与手段?
又或者,是因为他之前逼得太紧了?
这些念头像根根倒刺在脑海里翻刮,连他这个历经风雨的老将也不免一阵心虚和焦躁。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高估了与狄安娜之间的棋友的关系。
但紧接着,另一种更深的执念悄然涌上心头——不管狄安娜是怎么想的,她都是他星见风戽亲口认下、在家族仪礼上明明白白给了身份与承诺的人,是他这些年看得最顺眼、最有出息的后辈,是这个动荡时代里星见家翻身最重要的砝码。
这可不行,让她出去住,那成什么了,外人不得戳着星见家的脊梁骨说星见家!
不成,不成!那丫头要是搬出去了,我老头子哪里再找一个在棋艺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一路快步穿过回廊,守院的几个手下连忙起身行礼,刚想开口询问是否需要通传,风戽一挥手,语气不容置疑。
“我自己去。”
阳光正烈,老爷子却像没感觉似的,步子一步不慢,沿着青石板踏进六进大院的内院——也是星见月一家的院子。
他推门而入时,室内还留有午餐过后的余香。窗边的藤架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丫头不在屋内,只剩一只盖着薄毯的小抱枕孤零零地歪在靠椅上,桌上放着半本翻开的笔记本。
风戽站在门口,皱着眉看了几秒,然后转身,大步迈向后院。
那里果然传来人声。
狄安娜盘着尾巴半躺在一张简易躺椅上,一手撑着后脑勺,一手捧着个冰柠檬茶杯,嘴里叼着根吸管,看起惬意极了。
星见月在另外一边的桌前忙碌着,想必也是在处理族里送来的事务。
风戽的脚步声不重,但狄安娜显然早就注意到这个经常下棋耍赖的老头来了。
不过她她没动,只懒洋洋地抬眼瞥了他一眼,要谈判的,首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她可是忍这老头好久了,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但是没成想,风戽老头一开口,就把她给整懵了,这都什么和什么?
狄安娜本来架好的气势一弱,“不是,您不是最希望我去参战、去露脸吗?”
风戽一时间说不出话,看着眼前的女孩,他忽然意识到,那些他设想中她“脱离家族”“不再认亲”的最坏可能,未必是真正的问题。
真正让他心慌的,是她离开星见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的心底有了这个顽皮的“孙女”,也不舍得这个皮猴离开,他和她是超越血缘的祖孙,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丫头,你想搬出去,我不拦你。”他语气沉稳,却有一丝未说尽的紧迫,“但你记住,无论你住在哪儿,干什么事,你都是星见家的人。”
“你可以走自己的路,但你不能断我们的根。”
狄安娜一脸懵,愣愣地望着他。整个人像是忽然卡住了一样。
她本来准备了一整套说辞,什么“我需要更多的自主空间”、“我会始终记得你们的好,但我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还在脑海里反复排练了好久。
结果呢?
他一句“我不拦你”,把她全部的心理建设直接推了个空。
狄安娜眨了眨眼,眼神由戒备、迟疑滑向不知所措,尾巴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像是想表达些什么,却没找到出口。她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自己连第一句“你真不拦我?”都说不出口。
她一脸懵:“……这就答应了?”
她瞥了一眼他——风戽的神情仍然严肃,但眉眼之间那一丝无法彻底藏住的疲惫与释然,狄安娜看得出来。他站得笔挺,像他一贯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身影却显得有点落寞。
一旁,站在廊下石阶边的星见月静静看着这一幕,微风吹动她的长发与外袍衣角,嘴角挑起一丝细微的弧度。
有意思,她心里暗想。
这古怪的老头,竟也有今天——堂堂星见家的大长老、一手养出三代家族护卫柱石的星见风戽,现在站在那里,一副要送小孩出门远游的姿态,还说得一脸郑重。
月轻轻眨了眨眼,目光像流水一样柔和地落在两人身上。她清楚得很,风戽看重狄安娜,不仅是因为她的战斗能力、背景价值,也不仅是因为她是“家族的希望”。更复杂的东西早就悄然扎根——一种类似“儿孙”的情绪,只不过他迟迟不敢承认,或根本不知道怎么承认。
毕竟他一生未娶,也未养育过真正意义上的孩子,现在呢,倒像是终于体会到了一把老父亲,嗯,老爷爷?的酸甜滋味。
而那边,狄安娜终于从错愕中缓过神来。
她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瞥了一眼星见月,又瞥了一眼星见风戽,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回原本的藤椅上,像泄了气的皮球般,一脸“我练了半宿的台词白背了”的表情。
“我说,”她故意用一种半撒娇半赌气的语气抱怨,“你就不能至少拦我一下、争一争?就算是象征性的、走个流程也行啊。”
风戽看她一眼,没说话,唇角却明显抖了一下,看这丫头的反应,好像也不对啊,我是不是理解错了?
星见风戽没笑,但星见月笑了。